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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视域中的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以及 作为二者结合起来之真理的实践唯物主义 ——与《哲学动态》刊载的两篇论文观点的商榷

发布时间: 2018-01-25 10:36:36   来源:    字体大小:【】【】【】   浏览量:显示稿件总访问量    

 陆剑杰

 

 

   笔者与之商榷的两篇文章的某些观点,一是发表在《哲学动态》2015年第11期题为《马克思哲学的实践唯物主义性质》中的,二是发表在同刊2016年第1期题为《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之“新”在何处》中的。其观点是:在哲学史上,本体论的唯心主义从未存在过,唯物主义从未有“对”过;马克思著作中也从未把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成对论述过;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不但不是唯物主义的一种历史形态,而且它根本上就不是唯物主义。本文通过哲学史所记事实的陈述、马克思哲学文本原意的复读、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是实践唯物主义的论证,对上述论点给以否证。笔者着重指出:在人类历史由近代向现代的交替中,哲学的基本问题也由思维和存在的关系扩展为“思维和存在关系+”,落点在“主体和客体的关系”上。实践唯物主义在回答近现代哲学的基本问题时实现了唯物主义和实践论的交融,进而达成将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二者结合起来的真理:实践唯物主义框架中的唯物主义,断定自然界对于人类社会的先在地位,断定客观环境对于实践活动的制约作用,断定实践对象化为客观实在从而使实践成为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实践在其总过程中通过“自批判”展现出历史规律;实践唯物主义框架中的实践论,认定实践是人的“一般本性”,是人的最本质特征,从而突出“人是历史动力和历史目的”的人学性,并把唯心主义的“意识的能动性”改造为“人的自觉能动性”,以尊重客观环境和客观规律为前提,把客观可能性实现为前进性的历史创造。

关键词  诠释学前提性原则;哲学基本问题;唯物主义;唯心主义;实践唯物主义

中图分类号  B0-0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1-8263(2018)01-0035-11

DOI:10.15937/j.cnki.issn 1001-8263.2018.01.005

 

作者简介  陆剑杰,中共南京市委党校教授、东南大学客座教授  南京 210046

 

 

笔者以及哲学界的众多朋友都把马克思哲学理解为“实践唯物主义”,这不仅依据他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直接提及“实践的唯物主义”,尤其本于他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其后的《神圣家族》《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德意志意识形态》,直到《致帕·瓦·安年科夫》《共产党宣言》《资本论》等著作中对实践唯物主义思想的历时性和实质性的系列论述。此处仅引《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九条所说:马克思的新唯物主义是“把感性理解为实践活动的唯物主义”,即以此条,就可证明“实践唯物主义”称谓的合理性。所有这些论述本来非常明晰准确,甚至已经常识化,但自1988年天津会议中国大部分哲学家认同“实践唯物主义”是对马克思哲学最确切的称谓以来,在中国马哲界却对此变得越来越争论纷呈。问题出在诠释上,在笔者看来,诠释学的根本原则是尊重被解读文本的客观实存性,建立解读者真理维度和价值维度相统一的当代视野,二者互动,作出解读,而解读的成果则需接受逻辑合理性和照此实践产生的效果的检验。笔者曾在199610月的《中国社会科学》杂志上发表《“实践的唯物主义”在现当代中国实践中的确证》一文指出:毛泽东、邓小平的哲学著作和他们的非哲学著作中的哲学创新内涵,对马克思列宁的哲学实质上(全体上和根本上,而不是字面上)作了“实践唯物主义”的解读,这样解读下的哲学思想,成功地指导了中国的革命、建设、改革开放,从而确证“实践唯物主义”解读的科学性。在这样的解读中,尊重被解读文本的客观实存,是前提性原则。卡尔·波普尔划分“世界①—物理世界”“世界②—精神状态世界”“世界③—概念东西的世界”,后者对于解读者具有客观性和自主性,“它们是我们发现的,它们在被发现前未被发现地存在着”,其内在蕴含具有发展的能力。①我国马哲界当前的许多争论正出在一些学者不承认马克思哲学文本作为“世界3”的客观实存性上。出现了有些学者在解读马克思哲学时不尊重马克思哲学文本的原初含义却以马克思的名义来宣扬自己的非马克思哲学主张的现象。一个例子是:在《哲学动态》2015年第11期上发表的范迎春、卜祥记的文章《马克思哲学的实践唯物主义性质》(以下简称“范卜文”)中,提出了这样的核心主张——“实践唯物主义的新唯物主义性质就在于它的非唯物主义性质,即它不仅不再是某种形式的唯物主义,而且它根本就不再是唯物主义。”这两位作者,若是以个人的哲学主张来写作,并且起来批判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在当今思想多元化并实行“百家争鸣”方针的哲学论坛,理应有一席之地,无可厚非。但非要说马克思哲学根本就不是唯物主义,就背离了马克思哲学文本的原初意义,不能使笔者同意。

为了深入讨论马克思视域中的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关系,以及马克思如何规定实践唯物主义,笔者愿作如下分析。

一、确认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成对”存在,是近代哲学史的基本事实

 “范卜文”为了证明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根本就不是唯物主义,便从哲学史的基础挖起,提出“哲学本体论意义上的唯心主义是不存在的,唯物主义是一个无对的概念”。事实究竟是怎样的呢?

(一)近代欧洲哲学家们早已承认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成对”存在

“范卜文”认为,把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成对提出是错的,而这种错误是从恩格斯犯起的。其实,在恩格斯之前,欧洲哲学家们早已将它们“成对”地加以论述了。

黑格尔不仅是其成就久远影响历史的哲学家,而且是杰出的哲学史家,他编撰出版了4卷本的《哲学史讲演录》。黑格尔在该书第4卷中,以“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成对范畴为分析框架,研究欧洲近代哲学的发展。他首先研究的是“唯心论和怀疑论”,把对贝克莱哲学的分析放在第一位,指出:“在这种唯心论里,外界现实全部消失了”,断定“一切存在物及其各种规定都是被感觉的东西,都是自我意识所造成的东西。”②接着是考察休谟,指出休谟的哲学是包含唯心论成分的怀疑论哲学。休谟的“怀疑论”在自然观念的意义上承认客观世界的存在,但鉴于人的认识能力的有限性,人不能认识事物的本质,人所说的普遍性只是人根据习惯原则进行推论的结果。黑格尔对此分析道:“(1)习惯是意识中的一种必然的习惯,就这一点而论,我们在其中看到了这种唯心论的一般原则;(2)但是必然性却被他设想成为一种完全偶然的,毫无思想、毫无概念的东西。”③他然后研究法国唯物主义。他说:在英国人那里,我们只看到了唯心论,要么认为存在就是被感知,要么认为被知觉状态的自在者只是习惯的盲目力量;而在法国的哲学里,我们“看到了所谓唯物论和无神论公然出现了”,“法国的无神论、唯物论和自然主义,是怀着深恶痛绝的感情反对各种毫无思想性的前提;努力把绝对理解为一种当前的东西,同时也理解为被思维的东西和绝对统一。”④黑格尔论述了近代以来欧洲哲学中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成对关系,这并不是说他赞同唯物主义哲学立场。他在书中对法国唯物主义作了“否定的方面、肯定的方面、具体的普遍统一的观念”的三分评价。最后,他研究德国古典哲学。康德哲学在承认“物自体”并确定由它引起人的感觉的意义上是唯物主义的,但在作为认知结构的逻辑范畴上是“先验”而存的,又是唯心主义的。这种分析,似乎属于列宁,但实际上是黑格尔给出的提示。黑格尔写道:在康德看来,“在主观性之外便是外在的物自体”,“我意识到我的存在是一个经验意识,这个经验的意识只有依靠某种外在的东西才可予以规定”;但是,这只是认识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是在自我之内的思维规定”,这就是他所说的先验感性、先验知性、先验理性,通过它们的能动作用,人才认识和把握事物本质和普遍必然性。黑格尓说:“在这个意义下康德哲学被叫做唯心主义”。⑤

费尔巴哈不是哲学史家,但他在德国古典哲学中实现了一个转折:从黑格尔的“思辨唯心主义”转向自己开创的“人本唯物主义”,从而开辟了哲学史的新篇章。费尔巴哈实现的这个转变,不但体现出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成对性,而且也证明了二者的相通性。费尔巴哈成对举出:“斯宾诺莎哲学是神学的唯物论,黑格尓哲学则正好相反,是神学的唯心论”。因为“在黑格尔哲学中,上帝的本质就是思维的本质,将思维当成了神圣的、绝对的本质”。⑥批判的结果是,费尔巴哈首先把精神性的“自我意识”转变为意识着的“人”,他的新哲学“完全地、绝对地、无矛盾地将神学溶化在人学之中”,然后继承发扬唯物主义的传统,在哲学批判中得出“神学是自然学”“神学是人本学”的全新判断,综合成为他的人本唯物主义的基础性结论。“新哲学将人连同作为人的基础的自然当作哲学的唯一的、普遍的、最高的对象。”⑦马克思评价说,这是“在理论方面体现了和人道主义相吻合的唯物主义”。⑧

限于篇幅,笔者在这里仅举黑格尔和费尔巴哈两例,但已经足以否证“范卜文”对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成对存在的“全称否定判断”。

()马克思哲学史著作中对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成对分析

马克思在创立他的新唯物主义哲学后,多次把自己称为唯物主义者,并且批评作为唯物主义对立面的唯心主义。很令人不解的是,有的中国学者竟说:“反观马克思的文本,我们或者可以作一个大胆的断言:马克思从未将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作为一对对立的概念提出来。”⑨对这个问题,我先在这里提出来,后文还有分析,这里要说的是:马克思对于他之前的哲学史的分析,就是以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成对关系作为分析框架的。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总结哲学历史说:“我们看到主观主义和客观主义,唯灵主义和唯物主义,活动和受动,只是在社会状态中才失去它们彼此间的对立,从而失去它们作为对立面的存在。”这段话,不能解读为这样的对立不曾存在、已经消除;而只能解读为它们曾经的对立或现存的对立在进入社会状态之后,在实践的意义上能够被超越。接着前述,马克思立即说:它们的对立是“理论的对立”,这个对立的解决,只有靠“实践方式”,“只有借助于人的实践的力量”,“理论的对立”,包括“唯灵主义和唯物主义”的对立,“才能解决”,即在实践中,将唯物主义的客观性要素和唯心主义的能动性要素结合在一起,改变外部世界和人的内在世界,实现二者的统一。⑩这段话证明,说马克思从未面对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成对性是错的,而且马克思对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对立如何统一给出了实践论的解答。

马克思这篇文章的另外一段论述是:以“实践方式”克服上述“对立”后建立“彻底的自然主义或人道主义”,它“既不同于唯心主义,也不同于唯物主义,同时又是把二者结合起来的真理。”[11读者都会懂得:“既不”“又不”的表述,已经是把“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成对性显示出来了;而“二者结合起来的真理”正是“对立面之统一”而建立的真理。

也许有论者说,在这部手稿中,马克思提出的与唯物主义相对立的概念是“唯灵主义”而不是“唯心主义”。其实,在马克思那里,唯灵主义和唯心主义是所指有异(前者回答灵魂或神灵同物体或人间的关系问题;后者则泛指主张思维第一性包括神灵第一性的哲学)、实质相同的哲学概念。在马克思1844年接着写的《神圣家族》的《序言》中,第一句话就是:“现实人道主义在德国没有比唯灵论或者说思辨唯心主义更危险的敌人了。思辨唯心主义用‘自我意识’即‘精神’代替现实的个体的人。”12这里所说的“现实人道主义”就是费尔巴哈的人本唯物主义,而“唯灵论”和“思辨唯心主义”的等价性和可替换相称也被说明。

(三)马克思创立“新唯物主义”后,多次肯定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对立,同时也多次表白:自己是唯物主义者,自己站在唯心主义者的对立面

1845年秋,马克思同恩格斯合作,写成了《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它是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写明“新唯物主义”哲学的要点后,诠释“新唯物主义”特别是它的历史观的宏篇巨著。在这一诠释中,马克思处处把唯物主义历史观和唯心主义历史观正反两面对应起来讨论并作出结论。怎么能够说“唯物主义是无对的概念”呢,又怎么能够说“马克思从未把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作为对立的概念提出来”呢?马克思说得很科学也很鲜明:“这种历史观和唯心主义历史观不同,它不是在每个时代中寻找某种范畴,而是始终站在现实历史的基础上,不是从观念出发来解释实践,而是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观念的东西”。13这里,马克思按照自己的“新唯物主义”把思想观念和物质实践的关系问题作为哲学新形态的基本问题,以观念解释实践就是唯心主义历史观,相反,以物质实践来解释观念的东西就是唯物主义历史观。

186836日,马克思致信路·库格曼谈到杜林所写的以凯里的观点为出发点的《国民经济学批判基础》和反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新自然辩证法时说,他的《资本论》把这两部书“都埋葬了”。马克思申明:“我的阐述方法和黑格尔的不同,因为我是唯物主义者,黑格尔是唯心主义者。黑格尔的辩证法是一切辩证法的基本形式,但是,只有在剥去它的神秘的形式之后才是这样,而这恰好就是我的方法的特点。”14马克思这段论述,断然把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对立起来,用唯物主义者和唯心主义者来划清自己和黑格尔的哲学界限。

1873124日,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第二版跋中写道:“我的辩证方法,从根本上来说,不仅和黑格尔的辩证方法不同,而且和他截然相反。在黑格尔看来,思维过程,即他称为观念而甚至把它转化为独立主体的思维过程,是现实事物的创造主,而现实事物只是思维过程的外部表现。我的看法则相反,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入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15这段论述中,出现了“物质”“思维”两范畴,承认二者的关系是哲学的基本问题,明确地宣称黑格尔是主张思维决定物质的唯心主义者,而马克思本人则是强调思维是物质在人们头脑中的能动反映的唯物主义者。马克思在这里又一次评价了自己和黑格尔。其评价和划界,跟五年前致路·库格曼的信一样断然。

(四)说“只有认识论意义上的唯心主义,没有本体论意义上的唯心主义”也违背哲学史的事实

“范卜文”说“唯物主义无对”有一个理由是:“哲学本体论意义上的唯心主义是不存在的,我们一般称之为唯心主义的,实际上不过是一种认识论的立场或知识论的态度”。此论涉及哲学本体论和认识论的关系,似乎说:唯心主义只存在于哲学认识论中,而不存在于哲学本体论中。在真实的哲学史上,本体论和认识论是不可分的。对此做过最好回答的是恩格斯。16“范卜文”又说:“哲学本体论意义上的唯心主义只在宗教中存在,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之争不是哲学问题,而是科学与信仰之争。”对“范卜文”这里的论述,只需要澄清两点:第一,说宗教之外没有唯心主义,对吗?第二,说哲学本体论意义上没有唯心主义,对吗?笔者说,都不对。要颠覆“范卜文”的两个全称否定判断,只需举一个反例即可。笔者举出柏拉图。他提出的哲学问题,不是神灵和人世的关系问题,而是具体事物和共同本质的关系问题。他把共同本质概括为“理念”,作为独立自存的理念,它才是真实的绝对的实在,具体事物则是理念的分有。中国哲学界公认柏拉图的理念论是“客观唯心论”,或者说,以客观唯心论的方式来回答具体事物和共同本质的关系问题。柏拉图的“理念论”讨论的问题是哲学本体论问题,谁说认识论之外没有唯心主义?又谁说本体论意义上的唯心主义只在宗教中存在?

 

二、近现代哲学基本问题的演变:从思维和存在的关系到主体

和客体的关系的转进

 

“范卜文”为了说明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并不成对,还提出了一个论点:“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不是哲学的基本问题,实体与主体的关系问题才是哲学的基本问题。”这个论点有许多问题需要辩析。

(一)早期古希腊哲学中“实体”是思维与存在混沌地共存一起并通过两次转化引导出“主体”

“范卜文”判定“实体与主体”的关系问题才是全部哲学的基本问题。其实这个问题在古希腊曾以复杂的方式呈现过。马克思在1839年写的《关于伊壁鸠鲁哲学的笔记》中用“实体——观念性——主观精神”的三段式来概括。在早期希腊哲学提出“实体”范畴的阶段,“实体”是指实有之体,包括自然状态、物质生活、社会现实、国家民族,也包括呈现在哲学家们前的精神生活。在这个阶段,“实体”范畴本身就是物质与精神的浑沌的整体。后来,到埃利亚学派哲学突现出“实体的观念性”。马克思说:“埃利亚派最先发现实体的观念形式,他们用抽象的、强化的方式把实体的内在内容看作完全是一种神秘的东西。”17这样的“实体观念化”的结果是对“实体”的本质提出了一系列至今仍有着巨大影响的哲学判断。塞诺芬尼说,世间万物“其实不过是‘一’”(即大写的“ONE”);巴门尼德说,世界是存在(Being),这个范畴可以规定世界的全体18。这样的“实体的观念化”是哲学的进步,它表明“实体”之说不仅是浑沌的,而且是表象的,“一”(含着“一与多”的关系)的范畴、“存在”(含着“存在”与“非存在”的关系)的范畴的提出,使哲学成其为哲学。再后来,哲学更进步了——从“实体的观念化”进展到“转化为主观精神”。马克思说:这里的“主观精神”“本身就是实体的保持者,但是这个观念性是与现实对立的,所以它在头脑中客观地表现为应有,主观地表现为意向。”19马克思所说的“主观精神”在哪里?在普罗泰戈拉的“人是万物的尺度”的原则中,在苏格拉底的“‘善’是世界万物最高的、最普遍的本质”的学说中,在柏拉图的经世致用的“理想国”的体制设计和治国原则中,对照我们中国人易懂的语言,“实体的观念化”是客观向主观的转化,而“观念转化为主观精神”是主观向客观的转化,是头脑中确立世界的“应有”(世界应当怎样),在行动上是发动实现这“应有”的意向性实践活动。只是到了实体向“主观精神”转化时,哲学上的主体范畴才问世。马克思说:“实体的这一观念性转化为主观精神,(出现)一种异己的力量,这种力量的承担者就是主体。”20“实体”到“实体主观性”再到“主观精神”的两次转化,“主体”范畴才形成,“实体与主体”的关系问题才出现。此时的“实体”,是涵盖物质和精神的混沌的范畴;此时的“主体”,是哲学变成现实力量的承担者;此时的“实体和主体”的关系既未提出划分思维与存在,又不是近代哲学中的“客体和主体”的关系,因而谈不上是哲学基本问题的明晰表述。

(二)希腊古典哲学中亚里士多德所论的“实体”和“主体”及其关系

读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就知道他是如何界定“实体”和“主体”以及是否把“实体与主体”关系认定为哲学基本问题。亚里士多德哲学是本体论哲学,在其《范畴篇》中提出十个范畴,第一个范畴是“本”也译“实体”(作为“汉译世界学术名著的商务版《形而上学》卷12翻译为“本体”,而在同样是“汉译世界学术名著的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2卷中则译为“实体”),其余九个范畴都是“属性”,而本体或实体是属性的基础。亚里士多德对于“实体”区分为三种方式:第一种是“感性的可感觉的实体”,它以“质料”为基础,在其变化中继续存在的是质料;第二种是“较高的一种实体”,除了“质料”以外,这种较高的实体还有“可能性”规定,它含有“活动性”“否定性”,是包括未来事物的“实体”;第三种是“最高的实体”,它已没有“质料”,只是纯粹的“活动性”,相当于“神”。可见,亚里士多德的实体,是相对于属性而言的。他初步分析了早期希腊哲学的混沌的“实体”,揭示其内在关系,但又未进展到后来斯宾诺莎那样澄明的实体。此外,在亚里士多德那里,还没有与“实体”相对立的“主体”,没有提出“实体与主体”关系的哲学问题。21因为亚里士多德还没有把“主体”理解为能动的人,而是理解为运动的承担者,实体是“变化的基础”,因而是“主体”。这样意义上的“主体”,到了19世纪,马克思也说过。他在评述霍布斯的哲学思想时说道:按照唯物主义,“物质是一切变化的主体”。22这样的“主体”能跟“实体”共同构成哲学基本问题吗?显然不能。因为这里的“实体”和“主体”是对同一事物的判断——前者指物质或精神的存在,后者指它们自己的运动。

(三)笛卡尔发端的近代哲学,解构了混沌实体,区分出思维与存在的两大实体,突显出“思维与存在关系”问题是哲学的基本问题

恩格斯把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界定为哲学的基本问题,是以西方“近代哲学真正的创始人”——笛卡尔为依据的,这才有“全部哲学、特别是近代哲学的基本问题”之说。

笛卡儿哲学的出发点是怀疑论批判,寻找到的非怀疑的立足点——“我思故我在”。我在思维,这是我所确切地自明的,从而绝对地证实我的存在。这种以自省方式提出哲学的首要的、基本的问题实在高妙。有了这一立足点,古代的混沌的实体就被清晰地解构为两个实体,如同笛卡尔所说:“我们清晰地感受到精神,即一个在思的实体,没有身体,就是说,没有广延的实体;另一方面,我们也清晰地感觉到身体(Lecorps,在法语中这个词也意味着物体,即物的实体)。……二者互不依存”。23这样,笛卡尔哲学的二元论,就是他对于哲学基本问题的考察。

17世纪另一个哲学家斯宾诺莎,改造了笛卡尔的实体观:他承认思维和广延是实体的两个属性,但不是两个实体,而是唯一的实体——独立自存的“自因”体,它就是在自身并通过自身而被认识的东西,他也称这样的实体为“神”,但那“神”就是实体本身。“在他那里,灵魂和肉体、思维与存在不再是特殊的东西”,它们结合在唯一的实体——具有思维和广延双重属性的实体中,“完全抛弃了存在于笛卡尔体系中的二元论”,“在欧洲说出了这种深刻的统一性”,以泛神论的方式,回答了近代哲学的基本问题。24

18世纪的哲学中,法国哲学家和英国哲学家分别列入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在矛盾发展中,思维与存在这一哲学的基本问题进一步突现出来。黑格尔在谈到法国唯物主义时,联系着谈了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的意义。他指出:唯物主义的产生,“是由于努力把绝对理解为一种当前的东西,同时也理解为被思维的东西和绝对的统一”,虽然黑格尔从他的哲学立场出发批评法国唯物主义“否定了自然界的目的概念和生命概念,也否定了精神界的精神概念和自由概念,所做到的仅仅是抽象出一个本身无规定的自然”,但他毕竟指明法国唯物主义哲学是用自己的特定方式回答了思维与存在关系的基本问题。25

(四)黑格尔哲学将“实体与主体”视为绝对理念的两个规定,并未看做是哲学的基本问题

18-19世纪的德国古典哲学中,特别是从黑格尔到费尔巴哈的哲学转变中,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作为近代哲学的基本问题被黑格尔和费尔巴哈所反复认定、多方论述。黑格尔说:“哲学的对象与宗教的对象诚然大体上是相同的”,“两者皆研究有限事物的世界,研究自然界和人的精神,研究自然界和人的精神的相互关系,以及它们与上帝(即二者的真理)的关系。”26这里,自然界的物质存在和人的精神的关系是思维与存在关系的表述,而二者同上帝的关系,就是自然界、人的精神与《小逻辑》中的“绝对精神”的关系,仍然是思维与存在关系的黑格尔式表述。在黑格尔哲学中,有着“实体即主体”的思想,这里的“实体”是同类事物(如梨、苹果、扁桃等)的“真正的本质”(“果品”);这里的“主体”是实体的“自我的活动”的能动力量。这样意义上的“实体”和“主体”是同一的。马克思说,黑格尔的“这种办法,用思辨的话来说,就是把实体了解为主体。”27

(五)近代哲学史总结:“实体”“主体”两范畴从多义转向一义,将一义的两范畴表达为哲学的基本问题,已经接近于把“思维和存在关系”当作哲学基本问题

将哲学史的论述整合起来看,从“实体”范畴的演变说,其过程是:从古代混沌的“实体”范畴,发展到中世纪的实体之“名”和实体之“实”的名实关系的纠缠不清,再发展到近代肇始“实体”内涵分化为“思维实体”和“物质实体”,再到近代中期以后,摆脱“实体”外壳,直接讨论思维与存在的关系,近代哲学基本问题使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得以直接呈现。从“主体”范畴的演变说,其过程是:从古代作为运动承担者的“主体”,到近代作为实体具有能动性的自身、“自我意识”的主体,再到现代在生活实践的哲学中,人成为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的“主体”。这样的演变过程说明,把“实体和主体”的多义关联认作一义的哲学基本问题的表述是不恰当的。

故然,恩格斯在一篇早期论文中写道:18世纪没有解决巨大的对立,即实体和主体、自然和精神、必然性和自由的对立,这种对立是历史从一开始就有的,而且这种对立的发展贯穿于整个历史之中;但是,18世纪使对立的双方在针锋相对中得到充分发展,从而使消灭这种对立成为不可避免的事”28。但是,恩格斯将“实体和主体”“自然和精神”“必然性和自由”排比平列,已经将“实体”和“主体”从古希腊经中世纪到近代的多义,转变为一义,即将“实体”解释为“自然”和“必然性”,“主体”解释为“精神”和“自由”,已经接近把“思维和存在”“精神和物质”当作哲学的基本问题了。

(六)生存论转向:哲学基本问题在近代以后的演变

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是全部哲学、特别是17世纪以来哲学的基本问题,对此,笔者已在上面作了论证。但需强调指出:19世纪以后,欧洲以至世界的哲学发生了由认识论到生存论的转化。随着资本主义社会矛盾的加深,社会各阶层的生存问题广泛发生,哲学的视野从认识论的主客二分,转向作为哲学对象之总体的人、人的生命、人的生存,出现了一系列哲学流派。叔本华、尼采的生活意志论、权力意志论,狄尔泰、柏格森的生命哲学,海德格尔、雅斯贝尔斯、萨特的存在主义,舍勒、卡西尔的哲学人类学,都是扬弃主客、心物、思有的二元对立,走向对人的生活、生存的总体研究。在向生存论转化的过程中,马克思哲学应运而生,其核心思想是从对人的研究深化为对人的实践性的研究,实践正是人的一般本性、人类生活的本质、人类生存的基础、人类历史的动力。19世纪开始的哲学生存论转向,使人、人类命运、生活实践中的主体和客体的统一,成为哲学的基本问题。需要指出:主体和客体的关系问题成为现当代哲学的基本问题,并未取消思维和存在关系问题,宁可说,前者是“思维和存在关系问题+”。就是说,现当代的哲学家在回答主体和客体关系问题时,躲不开对思维和存在关系的前提性回答。马克思哲学就是把一般唯物主义原则当作实践唯物主义的前提的。

三、马克思对实践唯物主义的论释

马克思肯定思维与存在关系问题作为近代以来哲学基本问题的历史地位,承认对这一基本问题作了对立解答的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成对存在,把分清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当作创造新哲学的前提;在此前提下,马克思把实践中的主体和客体的关系厘定为现当代哲学的新的基本问题,批判“从前的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各自的片面性和局限性,以实践为基础,把从客体方面理解事物、感性、对象,和从主体方面理解人的能动的活动结合起来,创立了实践唯物主义。

(一)马克思论实践唯物主义的形成

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哲学的形成,有两条历史线索:第一条线索是总结唯物主义哲学的演变历史,促成新唯物主义的诞生。近代初期,“物本的唯物主义”进展到费尔巴哈的“人本的唯物主义”,这是费氏的哲学功绩,马克思予以高度评价。他认为,费尔巴哈对黑格尔哲学作了彻底的批判,开创了“以自然为基础的现实的人”为对象的人本唯物主义哲学。29就费尔巴哈哲学坚持自然是人的基础而言,它对“物本唯物主义”是继承的,而就它确立“人”是哲学的首要元素而言,它对“物本唯物主义”轻视和忽视“人”是批判的。但是,如同登楼一般,费尔巴哈只上了一层楼,肯定人的哲学中心地位,却未对人的本质作出真正的具体的界定;马克思更上一层楼,把“现实的人”理解为从事生产劳动实践并在这一基础上构成社会关系的人。这个分析证明:费尔巴哈的“人本唯物主义”是“物本唯物主义”和“实践唯物主义”的中介,三者历史地联系又批判地进步,展现了近代以来唯物主义哲学的发展轨迹。马克思在形成实践唯物主义的前夜说:他的哲学“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之间、人和人之间的矛盾的真正解决”30。这表明马克思哲学是继承物本唯物主义的,又是继承人本唯物主义的,二者在马克思新哲学中的结合,就是对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的完成,这“完成”意味着对二者局限性的克服。到了1845年标志着马克思主义实践论诞生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则把对于自然主义和人道主义的真正“完成”界定为实践论,因为其中说:“环境的改变和人的活动的一致,只能被看作是并合理地理解为革命的实践。”31

实践唯物主义哲学形成的第二条线索是继承和扬弃了赫斯的“感性的行动、实践以及现实的活动”的实践论[32,而赫斯达到的“感性的行动”则超越了黑格尔的“劳动”以至康德的“道德实践”论。已故中国知名哲学家俞吾金在论述康德的实践论时说:“生产劳动只是认识论和科学技术意义上的实践形式,而不是本体论意义上的实践形式”,而“本体论意义上的实践形式,即人类在政治、法律、道德和宗教方面的实践活动”。33这种所谓“本体论的实践形式”就是康德所说的实践形式,也正是赫斯所要超越的东西。马克思实践论的形成,又超越赫斯和他自己(马克思曾经与赫斯持相同的实践观),达到了以生产实践为全部人类实践之基础的历史唯物主义。这一历史唯物主义的实践观正是实践论和唯物主义真正融合的新唯物主义。

这两条线索是“双螺旋结构”。新唯物主义之所以能够揭示生活实践是人类的真正本质,是因为它坚持了人类唯物主义发展史所凝聚的最重要成果——坚持观察的客观性。马克思的语言是这样的:“只要这样按照事物的真实面目及其产生情况来理解事物,任何深奥的哲学问题,都可以十分简单地归结为某种经验的事实。”34

(二)马克思论实践唯物主义的逻辑

历史地创造了实践唯物主义的马克思,逻辑地分析了他所面对的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历史局限性:“从前的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的人的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这种唯物主义就是“不把感性理解为实践活动的唯物主义”;而唯心主义虽然“向能动的方面发展了,但只是抽象地发展了”,把人的精神活动的伟大能量夸大到不受实践条件的制约。35实践唯物主义是结合了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有益成分的真理。为什么非要把这种真理性哲学称作实践唯物主义呢?因为能够把唯物主义的客观物质性内涵和唯心主义的主观能动性内涵结合起来的哲学只有实践论哲学。人的实践,必须从既得的环境条件出发,这就有了实践论的科学维度或真理维度;但实践的目的恰是改造这环境,达到人的需要的满足,这就又有了实践论的人文维度或价值维度。人的实践,用孔子的话说需要“知、仁、勇”:“知”是对环境的了解和做事一般规律的把握,它是人的意识中的真理性认知;“仁”是对自身目的和价值的自省,它是人的意识中的价值性了然;“勇”是勇于实现真理和价值的结合,依靠实践精神,完成实践任务。人的实践,不但实现人对客观与主观的联结,而且还检验这种联结的合理性,不断克服主观和客观的对立,达到二者的具体的历史的统一。

所谓“实践唯物主义的非唯物主义性质”是思维混乱的表达,实践唯物主义是人类唯物主义思想发展史上的新唯物主义。“范卜文”在界定“实践唯物主义”时,论述了“实践唯物主义的非唯物主义性质。”这句话从日常逻辑来判断,是背离“同一律”的;从辩证逻辑看,它否认了唯物主义有其历史的发展和形态的更新。以“物质实体”为世界基础的“物质本体论”的唯物主义,是唯物主义的一个历史形态,它的极端形态是“敌视人”的;“以自然为基础的现实的人”为主题的唯物主义,是“和人道主义相吻合的唯物主义”,是唯物主义的新形态;36然后,就是解释人的真正本质的“实践唯物主义”,它不仅和“人道主义吻合”,而且与科学精神吻合,成为真理维度和价值维度结合的新唯物主义。“范卜文”抓住了历史地展开的唯物主义诸形态的区别,但以为先后登台各种唯物主义是一个消灭另一个,把前者作为尸体抬了出去,而没有指明它们之间的联系:人道主义的唯物主义承认物质自然界的基础地位,实践的唯物主义继承了人道的唯物主义,既承认自然界的先在性和作为实践环境对人的活动的制约性,又肯定人在哲学中的主体地位,进而把人的自由的实现作为哲学的灵魂。

(三)马克思论实践唯物主义哲学框架中的唯物主义新意

我们说马克思的实践唯物主义是“新唯物主义”,其“新”的表现在于对唯物主义原则给了新的解说,要点是:

第一,承认自然界先于人类的存在。当我们讨论人的创造世界的活力时,“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地位仍然会保持着”[37,这个判断并不独断,而是为科学实践所证明的结论。科学家从古岩石的考察中,用“半衰期”计算的方法,证明地球有40亿年以上的历史,而在非洲的人类化石中发现,人类的历史只有300万年。这就确证了自然界对于人类的先在性。

第二,承认既成环境对实践活动的制约。对此,马克思说得很多。例如,“没有自然界,没有感性的外部世界,工人什么也不能创造。”38“人们不能自由地选择自己的生产力——这是他们的全部历史的基础,因为任何生产力都是一种既得的力量,是以往全部活动的产物。”39“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是,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40

第三,承认实践是“对象化的活动”,从而断定实践是检验观念是否具有真理性的标准。人类实践是人的主体观念和能力的对象化过程,这一过程的产品和结果是新的客观事物。中国语言中有“覆水难收”之说,实践的结果一经产生,它就不是“自我”而是“非我”。正因为如此,人们才能借实践效果本身来检验被对象化的思想或观念是否正确。

如果像“范卜文”那样,强词夺理地说“实践唯物主义根本上就不是唯物主义”,那么请问:你们说的“实践唯物主义”讲不讲“自然界先于人的存在”?难道人所面对的以地球为中心自然界没有40亿年的历史吗?又要请问:你们说的“实践唯物主义”讲不讲人的实践活动的既得条件和人对此无从选择的尴尬?难道人做事的成功能无视既得条件的制约吗?还要请问:你们说的“实践唯物主义”讲不讲客观地考察并按照事物的本来面目来了解事物?难道事物没有本来面目吗?更要请问:你们说的“实践唯物主义”讲不讲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难道不是实践结果具有客观实在性,才推动实践本身实行“自批判”而转向正确的方向并开辟前行的道路吗?41

(四)马克思论实践唯物主义框架中的实践论创新

作为新唯物主义,除了对唯物主义作了新解以外,还对唯心主义的能动性作了改造,其表现是:

首先,把敌视人的”物本的唯物主义和“代替人”的绝对精神的唯心主义转变为“现实的人”的实践唯物主义。完成了这个转变,新唯物主义的人学性被凸显出来。第一,规定了实践是人的“一般本性”。马克思写道:“想根据效用原则来评价人的一切行为、运动和关系等等,就首先要研究人的一般本性,然后要研究在每个时代历史地变化了的人的本性。”42“整个历史也无非是人类本性的不断改变而已。”43要弄懂人的“一般本性”和“历史地变化了的人的本性”的关系,基础是人的实践性。历史就是人的实践史,人性的变化在实践中实现。第二,规定了人是历史的创造主体,又是历史的目的。在实践唯物主义创立前夕,马克思说:“历史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它‘不拥有任何的丰富性’,……正是人,现实的、活生生的人在创造这一切”,“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的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44以实践为基础的人的历史,显现了它的终极价值:实现“每个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45第三,作为历史创造者的人,有着高度的“能动性”。马克思把唯心主义的精神能动性改造成为实践唯物主义的“人的自觉能动性”。当我们的传统哲学教科书把无实践内涵的唯物主义放在第一章的时候,首先论证物质第一性、精神第二性,然后论证物质的制约性和精神的能动性。这时候,这精神是无主体的。只有实践唯物主义才能把能动性看作是“人的能动性”,更确切的界定应为人的“自觉能动性”。46严格说来,“精神能动性”或“意识能动性”是不即物的。恰如马克思所说:“思想根本不能实现什么。思想要得到实现,就要有使用实践力量的人。”47意识能动性只有作为人的自觉能动性的一个环节才具有真实的意义。

其次,将前马克思的“道德践行”的实践论改造成为以生产劳动实践为基础的实践论。前马克思的实践论,是道德践行、政治施行的实践论,那时还没有历史唯物主义,还不懂得人为了生存,首先要吃穿用,为了吃穿用,就必须生产和再生产,生存资料的生产和再生产才是社会的基础、一切社会问题的根源。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产生,一方面是基于对于社会生活本来面貌的考察,另一方面是基于对原有实践论的改造。20世纪的“西方马克思主义”强调“总体性”,大多喜欢用Praxis意义上的“实践”,以包罗人类的一切活动,这是脱离历史唯物主义的实践论。马克思的实践是Practice意义上的,是实际地改变事物的人类活动,尤其是生产劳动实践和科学实验的实践。在马克思哲学中,实践论和历史唯物主义是共生的。

再次,能动的理念和意志,具有相对的独立性,但归根结蒂是实践的产物、存在的反映。先进的理念和坚定的意志,无疑是巨大的精神力量。但理念和意志毕竟是第二性的东西,第一性的是社会的存在,而社会存在就是人的生活实践过程。所以,马克思才说:他“不是从观念出发来解释实践,而是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观念的东西。”[48马克思主义者对各种社会意志进行本原分析,由此判断它的实践转化能力,马克思主义者也应当进行意志的自我批判,以免把没有现实根据的超前意志当作现实纲领来推行。

最后,思想和意志不能自己证明自己,它是否具有真理性和合理性,要靠实践的检验。马克思的判断:“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gegenstndliche)真理性,这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问题。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自己思维的此岸性。”49此论以“客观实践”来检验思维,这是一种对思维的实践批判,借以鉴别真理和谬误,扬真而克假,是对唯心主义的能动性原理的改造。此论历经170多年的人类思想史和实践史,被证明是颠扑不破的真理。1978年中国的思想解放运动,证明了“实践法庭”的最高权威;正在中国和世界闹得不可开交的“普世价值”,其实只是第二性的欧美国家权利者的“普世价值观”,它经不起各种类型国家发展的实践检验。

                            

注:

  ①参见卡尔·波普尔《客观知识》,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164171页。

  ②③④⑤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4卷,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第199201207215219274272页。

  ⑥⑦费尔巴哈:《未来哲学原理》,转引自北京大学哲学系编译《西方哲学原著选读》(下卷),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495491页。

  ⑧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160页。

  ⑨参看《马克思“新唯物主义”之“新”在何处——纪念〈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写作170周年)》,《哲学动态》2016年第1期。

  ⑩[11]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集,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2209页。

  12][22][27]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53332278280页。

  13][3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8255页。

  14][1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78579225页。

  1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11112页。

  17][19][20]马克思:《关于伊壁鸠鲁哲学的笔记》,《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0集,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63646667页。

  18]参见汪子嵩《希腊哲学史》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594599页。

  21]参见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2卷对亚里士多德“实体”论的解读,商务印书馆1960年版,第292295页。

  23]笛卡尔:《形而上学的沉思》,巴黎弗拉马里翁出版社1992年版,第294页。

  24][25]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4卷,商务印书馆1978年版,第95219页。

  26]黑格尔:《小逻辑·导言》,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37页。

  28]恩格斯:《英国状况·十八世纪》,《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9页。

  29]参见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53342页。

  30]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19120页。

  32]参见张一兵《回到马克思——经济学语境中的哲学话语》,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46页。

  33]俞吾金:《人文关怀——马克思哲学的另一个维度》,《光明日报》200126日。

  34][37]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677页。

  35][49]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0355页。

  36]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42327页。

  38]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58页。

  39]马克思:《致帕·瓦·安年科夫》,《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32页。

  40]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585页。

  41]参看拙作《论社会实践的它批判和自批判》,《江海学刊》2005年第2期。

  42]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669页。

  43]马克思:《哲学的贫困》,《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72页。

  44]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95页。

  45]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649页。

  46]参看毛泽东:《论持久战》,《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477页。

  47]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20页。

  48]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节选)》,《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92页。

〔责任编辑:金  宁〕

 

 

 

The Materialism, Idealism and Practical Materialism

as the Combination of Them

Lu Jianjie

 

 

Abstract: The two papers which the author mentioned, one is The Practical Materialist Property of Marxs Philosophypublished in the eleventh issue of the Philosophical Trends in 2015, the other one is The Key to New Materialism by Marxpublished in the first issue of the same journal in 2016. The main points of two papers are, in the history of philosophy, ontological idealism never existed, materialism never has “pairs”; in Marx, materialism and idealism were never discussed in pairs; the practical materialism is a historical form of materialism and is even no longer the materialism. This paper presents the facts of the philosophy history, interprets the literal meaning of Marxist philosophy and argues that Marx’s new materialism is practical materialism, to reject the above views. The author highlights:in the alternation of human history from modern to contemporary, the philosophy basic question is also extended from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ought and existence to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ought and existence”, the point in here i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subject and object.Practical materialism has realized the integration of materialism and practice theory in answering the basic questions of modern philosophy, and then gets the truth combining materialism and idealism together: materialism of practical materialism framework concludes the first place of nature for human society, concludes the restraining effect of the objective environment on the practice, concludes that the objectification of practical is an objective reality and practice is the only criterion for testing truth, the practice shows the historical law through self-criticismin its general process; the practice theory of practice materialism framework recognizes that practice is human natureand is the most essential feature of human,thereby highlights the humanities of human history is power and purpose of history, converts the activity of consciousnessof idealism to the human self-conscious activity, and realizes the objective possibility as a forward historical creation on the premise of respecting objective environment and the objective law.

Key words: the premise principle of hermeneutics; philosophical fundamental problems; materialism; idealism; practical material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