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在网络时代,网晒已成为网民社交的重要方式,一些网民网晒成瘾,盲目地在网络上狂晒各种照片,网晒成瘾者迷恋于自我展演,与其寻求赞美、获取支持、提高声望、美化自我的心理需求有着密切关系。但是,网晒成瘾者具有“他人导向”的价值取向,过度在意“点赞之交”,他们将日常生活装扮得十分完美,以此获取身份认同。从总体上看,网晒成瘾者不但具有自恋的心理特征,而且主动传播自恋主义文化,误导网络社交的内涵与价值。因此,我们需要从源头上厘清此类不良行为的危害,抵制虚伪的名利观与社交观,促进网络清朗文明建设。
关键词 网晒成瘾;焦虑;自恋;危害
中图分类号 G124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1-8263(2018)02-0127-08
DOI:10.15937/j.cnki.issn 1001-8263.2018.02.018
作者简介 蒋建国,华南理工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导,广东省“珠江学者”特聘教授 广州 510006
网络社交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方式,尤其是微信用户的朋友圈“一对多”的即时性社交方式,使用户能够“一呼百应”,具有强大的群聚效应和“博名”效果。而随着表情包、照片、视频的广泛使用,网民已经对“图像至上主义文化”习以为常,网络晒照更是成为流行的社交行为。笔者发现,尽管网络社交研究颇为盛行,但是,关于“网晒”问题的学理探讨尚不深入。而网晒成瘾现象虽也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议题”,但对其进行专题研究的论著尚付阙如。本文拟从网晒成瘾的成因出发,以网络晒照活动作为研究对象,从身份焦虑、装饰性消费与自恋主义文化传播的角度进行初步探讨,以期抛砖引玉。
一、网晒成瘾、自我展演与身份焦虑
随着互联网的广泛普及,网络社交已成为网民的日常生活方式。许多网民经常利用微博、微信等社交平台晒出自己的各种照片。“网晒”在微信朋友圈尤为流行,成为网络社交活动的重要内容。晒旅行、晒服装、晒娃、晒工资、晒奖金、晒会议、晒名车、晒装修、晒情侣、晒隐私……可以说,生活无处不“照”,网络无处不“晒”。“网晒”已经司空见惯,可谓“不晒不上网,上网就晒照”。这在微信朋友圈中表现尤甚,打开朋友圈,便是各路“晒客”的杰作,一些“自拍族”甚至将朋友圈作为他们的“剧场”,他们高举“自拍神器”,持续不断地进行展演,各种自拍作品在朋友圈里接踵而至。他们开车自拍、逛街自拍、旅行自拍、吃饭自拍,聚会自拍,拍后快速发至朋友圈,以“晒”其“美丽的容颜”和“美好的生活”,然后等待各种“赞美”“颂扬”,从而制造永不满足、永无止境的“网晒盛宴”。
应该说,网络晒照与其他社交方式一样,是网民寻求社会认同、融入群体生活的重要方式。网民有时在生活中有了好心情,通过照片与朋友分享,可以弥补文字交流功能的不足,从而促进了解、沟通情感、加强联系,这本身无可厚非。但是,朋友圈的交流是特别讲究互动的,如果每个人都不顾他人的感受,源源不断地晒出各种照片,刻意制造完美的形象,将自己当作网络社交圈当然的主角,要求观众时刻保持“点赞”的姿势,这势必与网络社交的本质背道而驰。
许多网民不顾时间、场合、身份、后果,盲目地在网络上狂晒自己的各种照片,造成网络晒照泛滥成灾,他们只想博取声名,不顾公私界限;只想超越他人,不会真诚沟通。“晒照”的目的就是突出“完美的自我”,体现“我晒照、故我在;我晒照,故我美”的价值观。“晒照成瘾”已成为“网瘾”的新兴表现形态,网晒成瘾者热衷于在微信朋友圈中进行病毒式传播,发展成为一种具有广泛影响的网络症候。
与网瘾的一般性浏览成瘾不一样,网晒成瘾者将自己视为生产者,而且很多时候是“加工型生产者”。他们在网络上晒出的各种自拍照片,大多通过后期的加工处理,对自己进行图像美化之后上传的。美图秀秀可以进行瘦脸瘦身、祛斑祛痘、皮肤美白、腿部增长等各种美颜修饰,此类图片加工技术简单,效果明显,为自拍照片的“我”提供了高度“美化”的机会。因此,自拍者在网络上传之前的加工过程,其实是对自我形象进行了有目的的“塑造”。而此类依靠修饰技术的自我修饰,推动了“修图主义”的广泛流行,使自拍与修图成为联合生产流程,制造了修饰性照片的视觉盛宴。对于许多网晒者而言,拍照是为了“秀”/“晒”,为了被他人看到。这是一种图像生存方式,人们在微信上随时展示自己的生活状态,将自身变为图像,用图像与友人的图像交流,图像与图像的关系取代了人与人的关系。微信朋友圈中的图像世界五彩斑斓,图与图之间问候、私语,人际的亲昵变成了图像之间的随机关系,我的图、你的图和他的图,被名之以“朋友”。现在,我们熟悉朋友的图像要远胜于熟悉他/她本人。朋友圈中的图像构成了当代性的档案,随时在生产,随时被传播,也同时被以主题、作者、类型或其他任何标准来归档。①
当然,网晒成瘾者如此迷恋于自我展演,与其寻求赞美、获取支持、提高声望、美化自我的社会需求有着密切关系。由于普通网民在微博上晒照获取的“声望效用”并不明显,微信朋友圈便成为他们展演的主要舞台。犹如剧场的座位一样,朋友圈的数量对许多晒照者特别重要。他们利用一切社交机会进行朋友圈“扩容”,使“晒”的演出半径不断扩张。因此,多加朋友,才能获取更多的被关注的机会。朋友圈不仅仅是群体聚集的空间,更是许多自拍和自晒者的“超级市场”,他们可以随意出入,自由挑选,在圈子中拉进了许多点头之交的“朋友”,这些平时在圈子里不说话的“朋友”,可以填充微信社交演出的“座位”,其作用与情感沟通并无多少关系。对于网晒成瘾者而言,他们关注的是“此处有掌声”,被观看、被点赞、被吹捧、被热爱,乃是他们晒照的根本目的。
然而,网晒成瘾者将朋友圈作为剧场的同时,却并不在意“前台”的日常管理与情感沟通。他们期待收获掌声和鲜花,却很少关注观众的真实想法,他们对观众有着永不满足的需求,却并不在乎观众的心理状态和情感需求。他们不愿意与朋友圈的人“说话”,更缺乏日常的沟通和交流。他们仅仅将朋友圈作为整体的表演对象看待,在他们看来,被人喜欢、被人赞美是绝对重要的,而喜欢别人、赞美别人却显得多余。因此,他们的心理陀螺仪是以他人的赞美为导向的,然而,“他人导向者沉溺于自己所喜欢的东西,但却不知道自己的真正需要”。②对网晒成瘾者而言,当他获得了赞同,他认为就是好的。他的眼睛紧盯住观众,在意任何一次点赞,他害怕朋友圈的任何一次细微的批判,认为那是对表演的整体否认。他生怕观众提出改进的意见,尤其是对真相的揭露,会使他如临深渊。他一旦在狂晒的过程中感到了空虚时,便以为是面临极大的危险,于是便寻求朋友圈的支持与响应。他希望:“他人会给他某种方向感,或者至少由于认识不到他一个人在恐惧而得到某种安慰。”③对于网晒成瘾者而言,如果他的展演得到了朋友圈的赞美,他便认为自己是成功的。而一旦不被喜欢,他会认为是表演失败而陷入莫名的孤独与空虚之中。他将自己的自我认知等同于“观众”的态度。对于他而言,被关注、被赞美便是自我价值的全部意义所指。他的价值是通过“朋友”挖掘的,他对自己缺乏基本的认识,他通过被喜欢、被关注来祛除内心的焦虑和孤独,他无法找到自己的真实角色定位。正如罗洛·梅(Rollo May)所言:我们之所以焦虑,是因为我们不知道应该追求什么样的角色,应该相信什么样的行为原则。④网晒成瘾者总是将网络自我与现实自我混同,他希望通过外在的展演与“点赞之交”获取自我价值,这实际上是对自我力量的怀疑。他有时也知道此类晒照行为的无聊,但由于自我认知的焦虑,他被网络社交圈所困住,他在期待“点赞”的焦虑中不能自拔。他甚至知道许多“点赞”是形式上的,但他陷入了虚假认同的怪圈,他竭力展示自我却找不到自信。
作为一种被扭曲的价值观,网晒成瘾有着深刻的社会背景和心理因素。在网络时代,衡量个体价值的标准更为多元,成就自我的途径也更加多样化。然而,普通人要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博得大名仍然不易。但网络社交媒体的高度发达,能够从多方位地塑造“像中之我”“网中之我”。尤其是网络草根阶层的崛起,为普通网民提供了显声扬名的机会。近年来,一些网民一夜走红的“奇迹”,激发了无数人的成名梦想。在网络中寻求新的自我,获取新的社会认同感,成为许多网民开展社交的重要目的。而微信所构筑的社交朋友圈,打破了个体交往的时空限制,使自我价值的展示更为便捷和多元。网民可以通过戏剧化的表演将现实自我和网络自我区隔开来,而网络晒照便成为展示理想自我的重要方式。在网络“晒照”的表演过程中,基于“身份”“地位”的需求,“表演者往往会隐瞒那些与他的理想自我及理想化表演不一致的活动、事实和动机”。⑤他势必通过包装和修饰来展示其美好的一面。为了达到预想的表演效果,网晒成瘾者会根据自身的需要,强化对前台区域的“印象管理”,这就需要“假装”。“假装”成为其生活的“艺术”,无论是晒娃、晒服装、晒宴会还是晒豪车,他一定要让观众相信,他的生活就是这样,高雅、富有、浪漫而充满情趣。他晒的是颜值、成功、地位与声望,而且需要通过不断地“晒”来强化自我形象。因此,即便是对生活很不满意,他必须要装得幸福甜蜜。在朋友圈里,狂晒者总是会找到即兴表演的理由,他要让大家相信,他的生活就是照片所呈现的那样,晒的是真实的自己,他就是一个有情趣、有身份的成功者。他的朋友圈中,便永远呈现的是“诗和远方”,没有所谓“眼前的苟且与不堪”,他晒出的是“完美的人生”。因为无人愿意说出真相,所以他基本上不会有“表演崩溃”的忧虑。他不断地获取交往报酬,却无须担心过高的交往成本。因此,网晒成瘾者不会觉得有表演风险,在不断狂晒的过程中,他已经将自我价值定位于朋友圈的点赞上。至于现实生活是否满意,那是表演的“后台区域”,网络上的朋友不会“不合时宜地闯入”。
然而,当朋友圈到处充满技巧拙劣、内容雷同的网晒表演时,观众们虽然不去揭露“皇帝的新装”,但审美疲劳和读图厌倦便不可避免。观众了解了许许多多的晒照表演者,也知道他们的真实生活境况。他们假装在观看,假装在点赞,而内心早已将狂晒者拒之门外。网晒成瘾者企图以晒成名,以晒博位。但他收获的是“虚假的繁荣”,以狂晒作为手段的表演势必难以达到目的。而他的“修图”与“装扮”则更难以找到内心的陀螺仪,持续性地狂晒也会不断降低边际效用,与之相伴的焦虑、空虚与恐惧反而加剧了他的身份和人格分裂。
二、网晒成瘾、装饰性消费与意义消解
日常消费的主要目的是满足自我在物质和精神方面的需要。然而,无论是购物、旅游和餐饮,一些网晒成瘾者往往寻求的只是展示价值和面子消费,在他们看来,商品从幻象中产生意义,商品的外观比内容更具符号价值,他们将商品的幻象视为“诠释”自我的意义所指。此类具有“他人导向”的消费者,“缺乏一个调和的自我和权威性的文化价值,由于缺乏特性与深度,于是个体即使在最枝微末节的层面也都必须受到社会的决定:个体服从即刻社会环境的期许,被瞬息万变的公共舆论、媒体、广告、同侪群体和爱炫耀的邻居牵着鼻子走”。⑥尤其是在网络社会,网络媒体充当着消费导师的作用,它“鼓励普通人养成不普通的口味,鼓励他们将自己看成有别于芸芸众生的特权阶层,鼓励他们在想象中过一种精致舒适而又富有细腻感觉的生活”。⑦随着手机的普及,绝大多数的消费者伴着手机“移动”。在无线网络的连接下,手机充当着全能消费导师的作用,许多网民将日常消费嵌入到手机之中,先拍照后消费已成为许多网晒成瘾者的行为规范。就餐先拍菜,旅游先自拍;无照不生活,无照不消费。正如一首歌词所描述的那样:当你在刷着别人的朋友圈,我在自拍的路上没有尽头,一整天有多少的来不及,打开手机相机,按下该死的快门,恍然大悟早已远去……。手机已经器官化,在一些网晒成瘾者看来,没有手机照片的留存和网络传播,所有的消费活动便毫无意义。对于他们而言,消费只是一个形式化的过程,晒出照片供人观看才是真正的目的,照片不仅具有展览意义,更重要的是提供膜拜价值,正如豪格(Wolfgang Fritz Haug)所言:“这些图像如同镜子一样具有移情的作用,他们照向基础,从表象中提取秘密,并且传播出去。”⑧因此,消费是为晒照提供背景和“注解”,消费的目的不是为了享受,而是为他人提供图像和景观,以获取炫耀的资本。我们将此类为拍照而博取名声的消费称之为装饰性消费。
显然,装饰性消费的本质并不是为了体现消费的内涵和价值,而是将消费作为展示的过程,商品符号更多地体现出消费者的时尚、地位、品位和潮流。装饰性消费在某种程度上体现出时尚的流行需求,波德里亚用“文化再循环”描述时尚的功能转变,在消费社会,时尚的“循环”与翻新更快。因此,“每个人同样都应该做到‘跟上潮流’,并且每年、每月、每个季度对自己的服装、物品、汽车等进行再循环。假如不这么做,就不是消费社会的真正成员”。⑨为了证明自己跟上潮流,许多网民便将手机作为“此在”的工具,通过晒出照片展示出自身生活的奢华与时尚,体现出“再循环”的种种成果。无论身在何处,网晒成瘾者都会讨好、邀请或者恳请他的观众观看,希望得到赞同。他不仅在进行自我消费,而且与他人也形成了一种被消费的关系。照片凸显了符号化、功用性的自我,其所指就是消费的展示价值。网晒不仅仅是晒生活,而是将照片变成网晒者的“名片”,展示出其象征意义和资本价值。
由于网晒成瘾者将他人赞赏作为消费的终极意义,他的日常生活就为了展示而存在。有了美食,他不是为了品味,而首先想到让大众欣赏,以证实他是美食家;到了景点,他无心欣赏美景,而是拉开自拍杆,让自己与景点“合影”,表明“我来了”;穿了新衣服,他不是对镜自赏,而是先上传朋友圈,期待大家羡慕自己“别具一格”的喜悦。为了表达自己生活得很好、很有品味。他必须通过“晒照”证实自己是消费达人,即便是一盘普通的菜,拍照时也要讲究光线和角度;在景点自拍,则通过美图进行自我形象“美饰”;与情侣合影,更是要达到“郎才女貌”“才子佳人”的效果。因为要“晒”,就需要精心设计,刻意装扮甚至进行伪装,比如他明明对旅游景点不满意,但偏偏要晒出自己度假的靓照,表明自己很开心、很享受、很有品味。对于网晒成瘾者而言,生活本身就是装饰,生活的感受都是形式的,他们的目的是要向社会证实,他们生活很时尚,事业有成就,精神很充实,他是生活的强者、成功者。
这些刻意装扮的晒照成瘾者对自身“美好生活”的过度展示,将晒照视为炫耀与攀比的消费竞赛。其实,对于芸芸众生而言,日常生活充满了喜怒哀乐,遭遇挫折和不快并不稀奇。但是网晒成瘾者却刻意遮蔽生活中的缺憾,将自己装扮成为“唯美主义者”,似乎他们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美好和幸福的,以此来证实自身在社交上的心理优势,以身体、金钱、地位来炫耀自己的与众不同。他们是以势利的眼光来进行日常消费与网络社交的。正如艾本斯坦(Joseph Epstein)所言,象宗教一样,势利是靠着希望和恐惧来起作用的。势利眼希望自己稳稳地站在他认为是最有成就、最华美精致、最流行的一群人之中。他害怕受到那些低下的人的污染。他全力以赴地在那些尚不如自己的人中间鼓吹绝望。他们就跟害怕癌症一样害怕被拒绝——被拒绝在他们眼里就是社会生活中的癌症。⑩对于网晒成瘾者而言,他发到网络上的照片不仅是自己的作品,而是一种具有心理优势的代言广告,其言外之意就是自己比一般人要强。他需要通过别人的点赞确定自己的身份优越感。“如果感觉不到自己的优越感,那么他不是陷入低人一等的痛苦,就是陷入可望而不可得的深渊。”[11]因此,这种永不满足的优越感,是网晒成瘾者预先设定的立场,他通过不断地发送照片来确定这种心理优势。
但是,即便是在人数较少的朋友圈,网晒者之间都存在着比较和竞争,无论是晒美食、晒娃、晒时装还是晒美颜,网晒者之间的“地位竞争”不可避免,他们需要通过不断地“美学革新”来刺激观众的感官需求,体现他们的不同凡响之处。比如晒美食,你晒一盘乡下野味,他晒一门高档酒店的绝艺,各有千秋。朋友圈的点赞也会因人而异,这本是非常平常的事情,但对于一些网晒成瘾者而言,一旦没有得到预想的成就感,或者没有晒出他们的优越感,便大为不快,与“对手”暗中角力,相互攀比。晒到激烈处,便会恶语相加,相互诋毁。让观众大倒胃口,甚为厌倦。
一些网晒成瘾者为了达到炫耀性消费的目的,甚至将身体“美丽化”“色欲化”来获取炫耀的资本,他们将身体当成商品,通过露点乃至裸照的形式展示身体。他们在网络上开展身体展示竞赛,他们“把自己当成物品,当成最美的物品,当成最珍贵的交换材料,以便使一种效益经济程式得以在被解构了的身体、被解构了的性欲相适应的基础上建立起来”。[12]而大量经过“加工处理”的艳照在朋友圈滥发之后,可能连礼节性点赞都难以获取。这就是说,身体的色欲化作为网晒的潮流并不能一如既往地制造“热点”,供人“膜拜”。身体并非皮囊,并不能仅靠外观的装饰就能体现自我价值。但一些网晒成瘾者为盲目追求“轰动效应’,甚至将自己的隐私和“艳照”视为一种展演商品,毫无顾忌地供大众消费,这不但有违公序良俗,而且践踏了自己的人格和尊严。尤其是一些狂晒者在朋友圈随意传送不雅照片,更是让自己在“熟悉人社会”声誉扫地,其身体消费的价值更是无从谈起。正如布尔迪厄(Pierre Boudieu)所言:“炫耀性消费”的天真表现癖通过对一种奢华的难以克服的低级炫耀来追求与众不同,这种表现癖与纯粹目光独一无二的能力,即几近创造性的力量相比毫无价值。[13]
就照片本身而言,可读性和观赏性是衡量其价值的重要标准。“人们根据一张照片传达的信息趣味和它完成这种交流功能的明晰程度,总之,根据他的可读性来衡量他的价值,这种可读性本身也与它的意图或功能的可读性有关,能指和所指的表达一致越彻底,这张照片引起的判断越有利。”[14]同样,如果一张照片内容肤浅、技法拙劣、低级趣味,能指与所指分裂,是无法吸引观众的眼球的。然而,网晒成瘾者不顾基本的审美标准,在微信朋友圈和公众平台滥发各种毫无新意的照片,意图以视觉冲击来获取大众的关注,这事实上违反了照片审美的基本要求。在网络时代,信息泛滥而热点不断转移,企图以滥发照片获取关注的做法难以取得预想的效果。一些网民对朋友圈制造图片垃圾的人拒绝关注甚至加以屏蔽。大量缺乏创意、毫无趣味的照片事实上缺乏观众,更遑论提供审美价值了。因此,网晒成瘾者对拍照与晒照的迷恋,是以自身的价值误判而制造虚幻成就感,即便是得到了一些形式上的点赞,也是被抽空了意义的符码而已。许多人对于此类狂发照片者极为厌倦,认为他们越发照,越空虚,越焦虑。可见,泛滥的晒照行为消解了其社交的本质意义。
三、网晒成瘾与自恋主义文化传播
与网瘾一样,网晒成瘾已经广为流行,成为一种社会病。今天,自拍杆已成为旅游者的标配,携带自拍杆旅行的人,仿佛与鬼魅同行,她从来没有看向风景,而是永远望向手机,随时准备将自己化为一个影像。“我”不重要,我的“照片”才重要。轻触拍照键之后,“我”消失了,而那个影像获得了生命,在朋友圈里闪光,图像与图像之间密语、相互点赞。[15]
与网瘾者沉溺于网络中的自我不一样,网晒成瘾者则需要一个巨大的“剧场”来进行表演,他们自以为是剧场的绝对主角,且要求观众不断报以掌声和赞许,没有观众的点赞,他的生活便失去了动力,焦虑、狂躁、无聊与空虚便应运而生。但是,他们高高在上,却对观众不屑一顾,观众仅仅是满足他们虚荣心的对象而已。这种过分的自我关注便是人格障碍,也就是自恋。
从本质上看,网晒成瘾者是以“装饰性消费”“表面风光”来获取炫耀的资本。他们不断在网络上晒照,无非是证明他们的“高大上”,表明他们有品味、有地位、有创意。而所有的这些,都与他们的真实需求无关,更与情感交流无关。因此,他们“身上的行动源泉是在表面,而个体必须要通过让内在和外在的人物来抚慰和刺激这个表面,以激活其行动”。[16]对于网晒成瘾者而言,他们热衷晒照,就是要获得外在的荣耀,他们不愿意,也不期待观众了解他们的内心世界。正如史密登(Nelle Symington)所言:在自恋的自体的核心有一个空洞,也就是说内在没有支撑生命的力量——用以前的话说就是没有“性格力量”。所以,“我”得被抚慰,但是这份抚慰仅仅影响到表面。“我”必须被刺激,但那也是让表层兴奋起来。在两种情况下,其作用都不持久。[17]对于网晒成瘾者而言,只有通过不断拍照、不断网晒才能为观众提供“客体”和“素材”,但是,照片仅仅是一种能感知的客体,不是一个心理的客体。作为主体的观众并不能与这个“客体”本身交流,客体的能指与所指之间往往缺乏内在的联系。
随着微信朋友圈范围的不断扩大,网晒的对象不仅仅是“熟悉人社会”,网络时代的社交,不再需要“名片”,名片就是微信的二维码。在社交场合“扫”“被扫”二维码已成为流行的交往方式,许多初次见面者都“盯”着对方的手机,将对方加入“朋友圈”。因此,朋友的定义也由此发生改变,只要被加入自己的朋友圈了,对方就是“朋友”,一些连名字都不记得的朋友,仍然是网晒的对象。许多微信用户的朋友圈里的朋友多达数千人,然而他们对许多“朋友”毫无印象。显然,微信社交面对的可能是许多陌生的“朋友”,一些网晒成瘾者更是热衷于加“微信”,面对许多并无情感沟通的朋友,可能是半熟人社交或陌生人社交。但他们的“晒”就是为了“显摆”,是患上自恋情结后寻求抚慰和夸耀的一种方式。对于他们而言,“没有持续的抚慰他是过不下去的,所以他会调动自己全部的能力去进入到一个他总能得到这种安慰的团体中。他会回避不能支持他的团体。如果没有他的陪伴者,他无法维持这种竭尽全力的努力”。[18]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热衷于网晒的自恋者只在乎别人的点赞,对朋友圈的情感互动丝毫不感兴趣。他们平时懒得与朋友交流,他们将朋友圈当作是自己的私人领域,“朋友”仅仅是一个能够发出赞美的符号而已,他们看重朋友圈点赞的人数,一旦缺乏掌声,便会感到焦虑甚至愤怒。他们看不起一般的观众,却需要观众崇拜他们。然而,他们的自恋式晒照,是以观众的存在为前提的。正如拉什所言:尽管自恋主义者不时会幻想自己权力无限,但是他却要依靠别人才能感到自尊。离开了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的观众,他就活不下去。他那种脱离家庭纽带和社会机构束缚的表面自由并不能使他傲人挺立,也不能使他作为一个个人发出光辉。相反,这种自由带来了他的不安全感,只有当他看到自己那“辉煌的自我”形象反映在观众全神贯注的眼神里时,或者只有当他依附于那些出类拔萃、声名显赫、具有领袖才华的人物时,他才能克服这种不安全感。[19]对于网晒成瘾者而言,他们表演的目的就是获取赞美,他们想方设法对朋友圈扩围,就是通过更多的点赞获取荣耀和认同。“晒”的是照片,映射的是自恋。
然而,网晒成瘾者在迷恋“镜中之我”的过程中,并没有通过展示而获得真正的自我价值。作为现代的自恋主义者,他们有着更为强烈的焦虑与漂浮感,工作上的竞争、生活上的压力、情感上的烦恼,本来是许多网晒成瘾者需面对的现实问题。但是,他们过度关注媒体、广告所塑造的美好生活景观,值得注意的是,“大众文化又用浪漫的遁世的描述使人们的头脑充满了他们所不能企及的、既超过他们的情感体验能力也超过他们的想象能力的生活镜头。这就使日常生活得到了进一步的贬值。浪漫和现实的差异以及真善美世界与日常世界的差异使人们采取讽刺的超然态度;这种态度一方面能缓和痛苦,但另一方面使人们放弃了改变社会状况的愿望,放弃了哪怕略微改善工作和娱乐条件的愿望,放弃了使日常生活重新恢复意义和尊严的愿望”。[20]然而,作为自恋者,他们要尽力回避自我认知,对向内看有着强烈的恐惧,他们不愿意面对现实,更不愿意展示生活的真实情景。他们认为网晒是遮蔽现实困境的很好方式,他们要通过照片来证明自身一切都是美好而时尚的。他们要尽力装扮成为生活的成功者,而且将观众作为类比的对象而获得优越感。但是,他的认知并非来自内在的自信,通过照片,他们假装生活得象贵族,但私下里却要面对现实生活的种种煎熬。他们的表演具有明显的人格分裂症。因此,“作为一种性格疾病,自恋和强烈的自爱是恰恰相反的。自我迷恋并不会产生满足,它导致了对自我的伤害;抹掉了自我和他者的边界意味着进入自我的东西不可能是新的、‘其他的’;……所以自恋的临床症状并不是一种活动的状态,而是一种存在的状态”。[21]
应该指出的是,作为网络自恋的主要形态,网晒自恋易于传播和模仿,尤其在微信社交广为普及的情形下,已经成为一种流行文化现象。由于网晒者以展示私人生活为主,只要不触犯法律,每个人都可以在网络上“自晒”。在一些网晒成瘾者看来,晒照不仅是自我价值的呈现,还是社会竞争的方式。尤其是朋友圈中,当圈子里有不同网晒者的表演之后,一些人会在比较与模仿过程中激发“自晒”的欲望,在他们看来,与别人在圈子里的晒照相比,他们更有特色和优势,既然别人也在疯晒,自己也不能束手旁观,充当看客。老是给别人点赞,也需要别人要看看自己的不同凡响之处。于是,不晒白不晒,网晒不断地在朋友圈流行与膨胀。网晒成瘾便成为网络自恋主义文化的重要源头。
偶尔网晒与网晒成瘾有着很大的差异,网民偶尔晒出自己的照片并期望获得好评,这是正常的获取社会赞赏的需求。但是网晒成瘾则是把“世界当成是自己的一面镜子”,持续不断地向社会索取“赞美”,是一种贪婪式的自我表演,这就导致了网络自恋主义文化的蔓延。网晒成瘾与网络社会的永不满足、充满欲望的文化生态有着密切关系。网晒成瘾者在网络中挖掘自我,寻求赞美,他们往往对自我修养与情感交流不以为然。在以“我”为中心的网络空间中,自我的幻觉可以无限制扩张。他们模糊了公共与私人领域的边界,“我晒,故我在”意味着自我利益至上,他们对他人利益和公共价值视而不见。这种只想自晒、不管他人的自恋主义倾向,对公共领域和社会风气有着极大的危害。正如理查德·桑内特(Richard Sennet)所言:如今这种不再相信公共领域的意义并被作为衡量现实的意义的亲密性情感所统治的文化也导致了自恋在各种社会关系中的出现。当阶级、种族和权力斗争等社会议题不能够被亲密性情感加以衡量的时候,当它们不能够充当一面镜子的时候,它们不再能够引起人们的情感或者关注。这种自恋式的现实观造成了成年人的表达能力的衰退。[22]由此可见,网晒成瘾的泛滥,不仅会导致公共讨论与情感交流的衰微,而且使图像至上主义文化广为传播。网晒成瘾者不愿关注他人,不喜欢听别人说话,更不主动与朋友进行情感沟通。他们生活在照片组成的图像幻象之中,他们为眼前而活,没有历史延续感和责任感,“失去了属于源于过去伸向未来的代代相连的整体的感觉”。[23]从而陷入越网晒、越焦虑、越自恋的怪圈而不能自拔。
显然,网晒成瘾者以自我为中心的自恋情结,对网络公共领域与情感交流都有着极大的负面影响。而他们标榜“网晒”纯粹是私人行为,是个人事务,这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了网络的盲目作秀之风。尤其是对一些缺乏判断力的青少年网民而言,“网晒”具有强烈的吸引力,他们看到了“网晒”所带来的炫耀性效果,对网晒成瘾的心理与后果缺乏基本的分析。于是,竞相效仿又进一步加剧了自恋主义文化的传播。然而,无论是在法律还是伦理层面,对于网晒成瘾者的举动,都保持着比较宽容的态度。作为“看客”,谁也不愿意为他人的晒照行为大动干戈。这就为网络自恋主义的传播提供了宽松的媒介环境。网晒成瘾者在网络上肆意狂晒的同时,也在客观上推动了自恋主义文化的广泛传播。
四、结语
当下,网晒成瘾者借助于网络技术的发展,以自我消遣的方式在网络上推行自恋主义文化。“网晒”与“吐槽”一样,成为网络文化与大众文化生产的重要源头。“吐槽”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对社会或“他者”的不满,而“网晒”则以展示自我美好的一面为主,是对自身的“修饰”与“维护”。由于网晒成瘾者大多在社交圈进行照片展示,其传播的自恋注意文化经过“装饰”,很少直接危及公共利益,因为社会宽容度和容忍度较高。然而,此类自恋主义文化的广为流行,对个人身心健康却有着极大的危害。网晒成瘾者对自己“倒影”的过度关注和迷恋,在价值观上是一种误导,并造成自我认知的颠倒混乱,对虚荣的盲目追逐,也导致他们在“网晒”过程中迷失自我,加剧了人格的分裂。同时,网晒成瘾者对他人与社会公共事务漠不关心,缺乏基本的沟通能力和人文关怀精神,对社会风气有着较大负面影响。因此,我们应高度关注网晒成瘾所导致的自恋心态,防止“网晒”行为演变成为“网晒主义”。要通过心理疏导和价值引导,使网晒成瘾者认识到自恋的危害,纠正自我认知偏差,找到内心的陀螺仪,回到自我认识的正确轨道上。而对于网晒成瘾所导致的自恋主义文化潮流,则应从社会心理和文化危害的层面进行深入剖析,从源头上厘清此类不良行为的社会危害,抵制虚伪的名利观,重申“美人之美,美美与共”的文化价值,树立正确的网络消费观、名誉观、交往观与价值观,促进网络清朗文明建设。
注:
①唐宏峰、尹倩文:《自拍、朋友圈与表情包——网络图像的政治》,《文学与文化》2017年第1期。
②【美】大卫·理斯曼:《孤独的人群》,王崑、朱虹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93页。
③④【美】罗洛·梅:《人的自我寻求》,郭本禹、杨韶刚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3、21页。
⑤【美】欧文·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冯钢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9页。
⑥【英】Don Slater:《消费文化与后现代性》,林佑圣、叶欣怡译,台北弘智文化传播有限公司2003年版,第153页。
⑦[19][20][23]【美】克里斯托弗·拉什:《自恋主义文化:心理危机时代的美国生活》,陈红雯、吕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版,第165、7、89、3页。
⑧⑨[12]【德】沃尔夫冈·弗里茨·豪格:《商品美学批判》,董璐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52、101、146页。
⑩[11]【美】艾本斯坦:《势利:当代美国上流社会解读》,晓荣、董欣梅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第17、13页。
[13][14]【法】皮埃尔·布尔迪厄:《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上册),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45、69页。
[15]唐宏峰、尹倩文:《自拍、朋友圈与表情包——网络图像的政治》,《文学与文化》2017年第1期。
[16][17][18]【澳】Nelle Symington:《自恋:一个新理论》,吴艳茹译,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16年版,第65、65、67页。
[21][22]【美】理查德·桑内特:《公共人的衰落》,李继宏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407、409页。
〔责任编辑:御 风〕
Internet Sharing Addict: Status Anxiety,
Decorative Consumption and Narcissistic Culture
Jiang Jianguo
Abstract: In the Internet age, sharing has become an important way to socialize Internet users, some Internet users addicted to internet sharing, blindly share a variety of photos, Internet sharing addicts are obsessed with self-presentation, it’s closely relate with the psychological needs of seeking praise, accessing support, improving the prestige and ego beautification. However, the Internet sharing addicts have the “other-oriented” value orientation, over-care “point of praise”,in order to obtain identity, they decorate their daily life perfect. On the whole, the Internet sharing addicts not only have the psychological characteristics of narcissism, but also take the initiative to spread narcissistic culture, misleading the connotation and value of online social. Therefore, we need to clarify the harm of such bad behavior from the source, resist the hypocritical concept of fame and social, and promote the construction of healthy Internet environment.
Key words:internet sharing addict; anxiety; narcissism; har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