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社科刊物 > 南京社会科学

奇异诸众:个体化与先个体化

发布时间: 2018-06-20 09:02:54   来源:    字体大小:【】【】【】   浏览量:显示稿件总访问量    

 ——维尔诺的《诸众的语法》解读

张一兵

 

 

   后福特时代中诸众的存在,已经不是黑格尔旧式市民社会中相互分离的唯我论的原子,而是保留了个体化的统合之“多”,在这个意义上,诸众在工业生产框架和就业方式中既存在又不存在的方式,正是后福特资本主义社会个体化过程的结果。诸众的个体化存在的本质恰恰是在先个体化的非同一性关系即“诸众的集体”中发生的,“诸众的集体”是维尔诺对后福特资本主义中可能出现的新型民主的预设。这不再是资产阶级政治的代议制民主,而是诸众自己的政治存在,它直接表现为一种“历史-社会个体化的先个体性”。

关键词  维尔诺;《诸众的语法》;西蒙栋;个体化;先个体化

中图分类号  B54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1-8263(2018)06-0047-07

DOI:10.15937/j.cnki.issn 1001-8263.2018.06.007

 

作者简介  张一兵,南京大学特聘教授,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主任  南京 210023

 

 

在意大利当代左翼激进主义思潮中,在阿甘本之外,维尔诺①可能是最有思辨能力的理论家之一。《诸众的语法:当代生活方式的分析》(2003)②一书,是他讨论后福特主义时代的主体——诸众问题最重要的文本。维尔诺不仅从后福特资本主义现实存在诸多方面讨论了诸众概念的不同特征,也试图从不同学科、当代思想史的诸多学术大师那里寻找诸众构境的同向性。这里,包括了巴什拉指认的作为主语的“量子力学模式”、格式塔心理学的场境观点和网络奇点理论,但其中更重要的则是西蒙栋的个体化理论。固然,维尔诺并没有从这些理论资源的初始构境开始,但这一切叠境思考,的确构序了维尔诺诸众概念的丰厚构境意义。

一、诸众:量子力学、格式塔与网络奇异存在

关于诸众的存在状态,维尔诺与奈格里一样,都是从本雅明-阿多诺的星丛概念入手,但却去除了这一概念的原初语境,即突现解构传统本体论一切基始性(“何者第一性”)强暴的理想化救赎构境意义,在维尔诺这里,诸众在后福特资本主义社会生活中呈现了类似星丛式存在,但这里的星丛却不再是反对主体-客体二元构架的先锋状态,而成为后福特主义劳动主体愉快地被奴役的现实生存。显然,在借用其他思想家的相近构境来支持自己的观点上,维尔诺是自觉的。他明确说,他的诸众概念构序就是要挪用各种“哲学上的异质性‘谓语’”。甚至,他还提出理解“诸众也必须借助来自不同学科和不同作者的概念来研究”。③我们先来看他对科学概念的互文性叠境。

首先,在这里,维尔诺先是引证了巴什拉,但这并非挪移巴什拉现在为大家所熟悉的法国科学认识论的一般哲学问题式,而是一个全新的科学构境方向。他说,“巴什拉在《无的哲学》(The Philosophy of No)一书中认为,必须把量子力学(quantum mechanics)理解为语法的主语(grammatical subject),为了对这个主语有充分的认识,我们必须利用许多哲学上的异质性的(heterogeneous)的‘谓语’(predicates)”。④请一定注意,维尔诺这里是在对自己这本书的书名进行标识,“诸众的语法”,即我们理解诸众概念的存在论构架,维尔诺给出的构序路径是巴什拉所指认的量子力学。⑤这是很难理解的构境意向。

依我的理解,量子力学与经典牛顿力学的认知视位不同,后者对应的是感官尺度可知的世界中的实体确定性存在和线性因果运动关系,而量子力学通过揭示微观世界中的波粒二象性,表明微观世界中存在的粒子不是实体,而是多重存在可能的“概率云”,它们的运动不是从AB的线性通道,而是会出现随机性改变的不确定“波函数”。实际上,维尔诺是想让我们从量子力学的这种不确定的存在和运动状态,来理解后福特资本主义现实中的诸众从工业生产的固定劳作时空中脱域出来的主体存在特性。

其次,维尔诺这里还专门提及格式塔心理学(Gestalt psychology)。⑥我们知道,完形心理学说反对冯特的感觉原素还原论和知识积累说,并把那种简单地连接知觉并决定心理整体的统觉理论发展成一种心理意识现象的深层整体制约理论。该学派既反对美国构造主义心理学的元素主义,也反对行为主义心理学的刺激—反应公式,主张研究直接经验(即意识)和行为,强调经验和行为的整体性,认为整体不等于并且大于部分之和,主张以整体的动力结构观来研究心理现象。他们第一次提出了心理感知场的问题,指出了心理现象的发生和发展是由主体意识内部的某种结构制约的,而各种心理现象的确定和稳态状态(心理态势)都取决于特定意识背景的整体决定。维尔诺说,自己关于诸众概念的理解也“受格式塔心理学的启发”,这也意味着他将以一般智力支撑起“精湛技艺”精神生活的诸众的主观存在状态,比作反对了简单刺激-反映关系的场境式主观精神构境。这也是极为深刻的构境意向。在上面的讨论中,我们看到了维尔诺所描述的诸众在生产过程中的存在状态。

其三,维尔诺说:“诸众意味着:众多(plurality);字面的意思是:存在着的多(being-many)”。⑦这是说,诸众作为社会主体存在,不是“一”,而是“多”。这是对上面那个思想史上的大写的“一”和“多”关系的回应。前面他已经说过,诸众正好是反对传统政治学中定义的“有凝聚力”的人民,作为一种社会与政治存在,“诸众是由个体的网络(network of individuals)组成;这个多是奇异性(singularity)”。⑧这有两个新的来自于现代科学构序的质点:一是诸众的存在是一种网络状的存在;二是诸众是以不同的奇异化状态构成“多”的存在。网络存在自然是来自今天已经普遍存在的信息网络技术,特别是无线网络节点的远程登录存在状态,可以让我们进入维尔诺对诸众的一种消散性的构境意向之中;而奇异性概念则更是使这种构境变得无限复杂,因为,这种来自于科学中的奇异性概念通过某种无法定义的不确定性⑨表征了个体化存在的独特状态。

二、诸众:作为先个体性存在的个体化

维尔诺认为,诸众奇异性存在的首要原则应该是西蒙栋提出的个体化原则。关于西蒙栋的个体化理论,我在关于斯蒂格勒的讨论中,已经做过一定的构境背景交待。⑩维尔诺说:“个体化的原则,即古老的哲学问题,这个问题由这样的结论来定,即什么能使奇异性(singularity)成为单一(singular),是什么能使个人具有个性(an individual to be individual)”。11人可以作为个体存在,但他不一定能获得独特的个体化存在,维尔诺认为这是一个古老的哲学难题。这不错。在他看来,后福特时代中的诸众的存在已经不是黑格尔旧式市民社会中相互分离的“唯我论的原子(solipsistic atoms)”,而是保留了个体化的统合之“多”,在这个意义上,对诸众来说,奇异化的存在不是起点而是到达点(point of arrival)。在工业生产框架和就业方式中既存在又不存在的诸众,正是后福特资本主义社会个体化过程的结果。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构境,我们一点点来分析。

维尔诺说,要想知道什么是个体化,那么必须先了解先于主体个体化存在的是什么?这就是先个体化现实(pre-individual reality)。12我们必须说明一下,这个先个体化概念是西蒙栋个体化理论中的一个重要范畴。在西蒙栋那里,在处理个体与非个体的关系时,他没有沿用传统研究中的个人与集体或个人与社会的简单对置,而是提出了一种先个体性现实(réalité préindividuelle)的关系概念,应该说,这是康德先天构架的一种特殊变形,只是西蒙栋的构序发生于科学语境之中:

 

类似于量子物理学(quanta en physique),和势能水平的相关性,即公平地假定个体化过程并不耗尽之前的一切东西(先个体),亚稳体系不仅由个体来维持,而且实际上是由它来承担,在此程度上最终构成了一定继承性的、与具有被激活潜能特征的先个体现实相关的个体。13

 

在西蒙栋这里,如同量子力学中微观粒子的不确定存在,粒子的奇点性在场并不破坏先于它的动态势能,所以,粒子的个体性存在是内含着先个体性的。西蒙栋认为,如果还原到人类社会生存中的复杂关系之中,先行于个体的社会集体性的历史条件与人类个体存在的关系就表现为:

 

个体不再是一种物质或集体的一个简单部件。集体为个体的不确定性提供了解决动力,这意味着集体现实之主要成分以一种先个体现实的方式,组成了个体的一部分,这种先个体化现实与个体化的现实依旧相关联。总之,由于个体现实的实体化而带来的“关系”(relation)实际上形成了个体化过程中的一个维度,据此个体才得以形成。换句话说,与外在世界和与集体的“关系”实际上是一种个体化的维度,因为与先个体化现实相关联,个体参与了这一渐变的个体化过程。[14]

 

西蒙栋特别提醒我们,必须“把‘关系’看成是存在的非同一性(non-identité)”。15这是说,人的个体化存在的本质恰恰是在先个体化的非同一性关系中发生的,正是这种关系性存在才导致个体化的实现。当然,这不是一种一次性完成的简单过程,“只有通过无限次的持续的个体化过程,永恒的先个体现实才能不断融入周围环境并发挥自身的作用,生命个体也才能被赋予一种开放的自明性(axiomatique ouverte)”。16其中,除去集体性的外在个体化之外,还有个体与文化精神先个体性的关系,后者将建立内在的个体化关系,二者共同构成超个体的(transindividuel)的非同一性的转导(transductive)关系。

应该说,西蒙栋的个体化理论近些年来受到了不少欧洲激进思想家的关注,我们看到,维尔诺在这里讨论诸众的存在状态时特别选取了他的“先个体化概念”。当然,维尔诺有自己重构维度。在他看来,诸众个体化的存在

 

产生奇异性的过程有个非个体、先个体的开始(non-individual, pre-individual incipit)。奇异性根植于它的对立面,出自它的对跖点(antipodes)[17][HT5]上的那些东西。诸众的概念似乎与自由主义思想共享一些东西,因为诸众重视个体,但同时,诸众也便自己尽量远离自由主义,因为诸众的个体是源于一般的、类的、先个体的(the universal, the generic, the pre-individual)个体化过程的最终产物。表面上接近被翻了过来,成为极端疏远。[18]

 

维尔诺似乎很喜欢用一些生僻的科学术语来表示自己的独特深刻性。通俗地说,对跖点就是相反的构序关系,比如一般与特殊、类与个体、先在性关系与个体创造的关系。维尔诺特别想指认的是,看起来诸众是反对外部统一集体的人民概念,表面上好像与资产阶级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接近,但实际上却根本不同,诸众的个体化恰恰是建立在先个体化的非同一性关系之中的。这是很复杂的一种关系性存在场境。

那么在维尔诺眼里,这个从西蒙栋那里挪用而来的对诸众个体化至关重要的先个体化到底是什么呢?首先,先个体化是人类的生物学基础(biological basis)。对此,维尔诺先给出的佐证来自于梅洛-庞蒂。他说,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指认了先个体化的知觉发生中的先个体性。比如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他的知觉并非如同旧唯物主义反映论中假设的那样完全属于个人,因为“知觉无法被第一人称单数所概括。听、看、触摸(hears, sees, touches)的绝不会是一个个体的‘我’”,相反,倒更像是一个无人称的“某人”(“one”),“某人看、某人摸、某人听。刻在知觉中的先个体的禀性(pre-individual nature)是一个类的生物天赋(generic biological endowment),是难以个人化的”。19维尔诺这里的表述有两个构境层:一是对梅洛-庞蒂《知觉现象学》中观点的概括,这基本是对的。如果没有残疾,人生下来就具有可以看的视力、可以听的听觉和可以触摸的触觉,在这一点上,个人的生物学基础中存在着先于个体存在的类属器官。二是维尔诺由此演绎出来的非第一人称的“某人”说。我觉得,这一构境显然是错的,虽然是一种深刻的误认。我们来作一破境式分析。当中译者将这里的one sees, one touches, one hears(某人看、某人摸、某人听)误译为“某人看到、某人摸到、某人听到”时,则遮蔽了维尔诺的错认。为什么?一个人生而具有听力、视觉和感触力,这是人的生物学存在,而是一个人看到、听到和触到世界则已是知觉经验的发生,这已经超出生物学的基础了。维尔诺很深刻地意识到一个认识论的深层构境问题,即当一个个体认知活动中经验现象的发生时,让个体经验得以发生的恰恰不是个体感官,而是一个先于个体的先在构架(即康德的先天综合)在发生作用,所以他用了不是个体的无人称的“某人”。但他的说明是错位的,因为这个“某人”不属于生物学,而属于后生物遗传的先天理性构架。在日本学者广松涉的认识论研究中,他通过现象所与-意义所识和能知自我-能识客我四肢论较好地解决这一复杂构境关系。20维尔诺这里没有透视的“某人”只是认知活动中交互主体的获得意义所识的能识客我。这一点,反转到下面的语言先个体性中却是正确构序。

其次,语言的先个体性。在这一构境层中,维尔诺的构序方向是正确的,那个“某人”的出场也是合理的。他说:“语言既属于每个人又不属于任何人(nobody)。并且对于语言来说,没有个体的‘我’。只有‘某人’:某人说(one speaks)”。21此话说过了一点。只有“某人说”即后现代话语理论中的“话在说我”,但我如何说并不是“某人”(话语)的事情。比如我上课时,总会有与别的老师不同的东西;并且,我的这种讲课话语风格恰恰是个体的我吸引学生的地方。维尔诺说,语言的使用是人与人“相互心灵之间的、社会的、公众的现象”,它不是纯粹个体的,所以,“语言是先个体化的领域,个体化过程扎根其中”。22他认为,这正是后福特资本主义后工业自动化生产中一般智力泛化的基础。

其三,先个体性的占优势的(prevailing)生产关系。可以说,这是一个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这一次,维尔诺开始从正面援引马克思。可是,他一上来却错引了《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青年马克思的人本主义概念——类本质(Gattungswesen)。维尔诺并不精准地知道马克思的思想从人本主义向历史唯物主义转变的异质性,更不知道在1845年之后马克思根本不再使用这一非科学的概念。23当然,维尔诺的构序意向是正确的,因为,他直接标明了这是“历史的(historical)先个体性现实”。然而,他所理解的占优势地位的生产关系还是一般智力,即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劳动过程中,被直接调动起来的诸众活动积极性的“知觉、语言记忆和情感(perception, language memory and feelings)”。24维尔诺非要说,这个在后福特资本主义劳动过程起“类生存(generic existence)”作用的一般智力,就是马克思所说的“类本质”。这显然是一种错误的异质性叠境。维尔诺说:“整个生产力领域是先个体的。这是一致行动式的社会合作,是创制、‘政治’、认知、情感力量的总和。它是一般智力,一般的、客观的、外在体现的智力”。25这与前面维尔诺对后福特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判断是一致的,今天的自动化生产中的生产力主要体现为没有浇铸到钢铁中的一般智力。这就把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生产力-生产关系理论引向了新型的历史唯心主义。

三、集体的诸众:社会的个体

也是在这里,维尔诺再一次十分明确地指认了自己对西蒙栋个体化理论的重构式挪用。在他看来,西蒙栋的个体化理论完全可以“应用于手头的语法主体——诸众”。他说,“西蒙栋的两个论题特别适合来讨论诸众时代的主观性”。[26

首先,是作为无休止战场存在的个体化进程。维尔诺说,在西蒙栋那里,“个体化过程永远不会结束(individuation is never concluded)”。27或者说,客观发生的先个体化永远不会彻底转变为个体存在的奇异性。因为,“这个主语包含着先个体元素和个体化特征的永久交织(interweaving);而且,这个主语就是这种交织”,并且,“这个主语恰恰是一个复合体(composite):不但是个‘我’,而且还是个‘某人’,不但是不可重复的独特性(uniqueness),并且还是无名的普遍性(anonymous universality)”。28这也就是说,个体化的过程中总是交织着先个体化,“我”中总有“某人”,特殊性中总有普遍性,今天的诸众在劳动和生存中,总是与一般智力共存,这种共存不是相安无事,而一个此消彼长的战场(battlefield)。维尔诺说,在后福特资本主义社会中,如果先个体性的一般智力不能转化为公共领域,就必然会“成为丧失人格的专制力量的压迫手段”。

也是在这里,维尔诺专门提出,法兰克福学派在20世纪对资本主义工业文化的批判中内含着一种错误理解,似乎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烦恼来自于“个人与普遍生产力的分离”,这就好像,“我们想象一个人被限制在寒冷潮湿的壁龛里,这时,在远离这个人的地方,无名的社会力量(或人类)之光在闪烁”。29维尔诺坚决不赞同这种将个人存在与普遍性隔绝起来的观点,在他看来,在后福特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中,人的“苦恼和不安全感并非来自个体的存在与先个体性力量的分离,而是来自它们的绝对交织,当这种交织显得不融洽时,便是病态的振荡和危机”。30

其次,个体化在集体(collective)中的生成。维尔诺说,西蒙栋反对传统个体与集体的对立关系,“集体、集体的经验、集体的生活,并不像我们通常认为的那样,单一个体的特质会在其中减弱或消失;相反,它是一个新的、更彻底的个体化的领域”。31这是对的。在西蒙栋那里,先个体性的集体恰恰是每个人类实现个体化的前提,而维尔诺则进一步发挥说,只有在集体中,个体才会真正完善自身的奇异性,“使其达到高潮”;也只有在集体中,“才能使认知、语言和生产力具有个体化体验的形状”。这显然已经是还原到后福特资本主义中的诸众问题上来了。

维尔诺认为,“诸众的集体经验是使个体化的过程更为激进,而不是更为黯淡”。32当然,这里他所指认的诸众的集体概念不是传统政治学中体现国家统一的“人民”,而是一种以“多”的方式生成的全新的后福特式的诸众民主形式。因为,“(1)由于个体化的奇异性,他们已经把各种先个体性固有的统一性/共性丢在后面;(2)通过集体行动,他们更注重和促进个体化的进程”。33维尔诺说:

 

诸众的集体(collective of the multitude)被视为未来的或者第二层级(second degree)的个体化。建立非代议制民主(non-representational democracy)的可行性。逆向地说,我们可以把“非代议制民主”定义为历史-社会个体化的先个体性(individuation of the historical-social pre-individual):科学、知识、富有成效的合作和一般智力。[34]

 

显而易见,这里的“诸众的集体”是维尔诺对后福特资本主义中可能出现的新型民主的预设。这不再是资产阶级政治的代议制民主,而是诸众自己的政治存在,它直接表现为一种“历史-社会个体化的先个体性”。维尔诺甚至认为,这就是马克思所说的社会的个人(The social individual)。维尔诺真是有很强的联想力。

这样,维尔诺再一次想到了马克思的“机器论片断”。马克思的“机器论片断”真是意大利马克思主义者的创新性学术源泉。他说,“社会个体(The social individual)是马克思在‘机器论片断’中创造的一个概念”,这对于“理解当代诸众的主体性是十分重要的”,同时,他认为马克思的这一观点也与上述西蒙栋“关于先个体性现实与奇异性相交织的论点客观地相关”。35这里的意思是,马克思的社会个体概念中的社会正是西蒙栋讨论的先个体性的社会现实与集体,所以,社会个体正是将先个体性与奇异性交织起来的概念。按照维尔诺的解读:

 

个体之所以是社会的(social),是因为个体之中体现着一般智力。或者再回到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个体是社会的,因为个体是站在单数的“我”旁边的公开体现形式(open manifestation),是类本质,是“类存在”(generic existence),是智人物种(Homo sapiens species)的全部要件和官能。[36]

 

在维尔诺对马克思的引证中,似乎很少有历史性的精准性。在他那里,马克思不同时期的文本和其中贯穿的构序线索是同质性的。这正是存在于维尔诺自己思想深处的那种隐性斯大林主义的逻辑:凡是马克思所说的话,都是一样的真理。

如果认真一点看,维尔诺这里搅成一团的逻辑浆糊可以拆分为如下几个异质性的构境面:一是青年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人本主义哲学概念——类本质,在那里,类本质概念背后的构序意向是刚刚改造了赫斯从费尔巴哈处获得的交往类关系,只是它变形为同样是非历史的抽象价值悬设——理想化的劳动。应该说,在理想化的类本质高于个体现实存在的逻辑标尺上,类本质的概念恰恰是没有将类与个体整合起来的构境意向。二是马克思在“机器论片断”中所使用的社会个体概念。马克思是在说明在大机器生产过程中,“工人不再是生产过程的主要当事者,而是站在生产过程的旁边”这一判断后,在特定构境意向中提出这一概念的。在文本中的完整表述为:

 

在这个转变中,表现为生产和财富的宏大基石的,既不是人本身完成的直接劳动,也不是人从事劳动的时间,而是对人本身的一般生产力(allgemeinen Productivkraft)的占有,是人对自然界的了解和通过人作为社会体的定在(Dasein als Gesellschaftskrper)来对自然界的统治,总之,是社会个人(gesellschaftlichen Individuums)的发展。[37]

 

马克思的原意是想说明,在资本主义大机器生产进程中,科技对象化的机器生产过程已经让工人退到了旁边,这有可能彻底炸碎以无偿占有剩余价值为基础的资本主义体制,使劳动者获得发展自己个性的可能,这绝不是回到青年马克思的抽象类本质,而是共产主义的社会化了的个人的全面自由。三是马克思此处的社会个人,并非维尔诺所说的后福特资本主义中出现的以一般智力武装起来的现代“智人”,而是在全新的“自由人联合体”中获得全面个性发展的个人。

在维尔诺看来,马克思的“社会个体”概念本身是矛盾的对立统一,其中,“‘社会’应该解读为先个体,‘个体’应该视为个体化的最终结果”。这是把马克思与西蒙栋的思想叠境和嫁接起来了。这里的先个体性就是他前面已经讨论过的先于个体存在的感官知觉、语言和生产力,于是,“马克思‘社会个体’的概念、西蒙栋关于每个主体的先主体要素(语言、社会合作等)和个体化要素之间同居等这一切都联系起来了”38进而,再把马克思的社会个体与维尔诺自己的诸众结合起来。这样,维尔诺就获得了一个关于马克思的新见解:“马克思的理论今天可以(或者更确切地说:应该)被理解为一个现实的和复杂的关于个体的理论、一个严谨的个人主义的理论:因此,它是一个个体化的理论”。39显然,这是西蒙栋式的马克思重构。

                         

注:

  ①维尔诺(Paolo Virno, 1952-),意大利哲学家,左翼运动旗手。1979年因牵涉红色旅事件被捕,1982年被判刑十二年,维尔诺上诉获释候审;1987他最终被无罪释放。1993任乌尔比诺大学哲学教授,1996年任蒙特利尔大学哲学和传播伦理学教授,现为罗马大学哲学教授。代表作为:《诸众的语法》(2003)、《诸众:创新与否定之间》(2008)等。

  ②Paolo Virno, A Grammar of the Multitude: For an Analysis of Contemporary Forms of LifeThe MIT Press, Cambridge2004. 中文版:【意】维尔诺:《诸众的语法》,董必成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此书为维尔诺任卡拉布里亚大学传播伦理系主任时,于2001年所做的三次专题讲座整理而成。

  ③④⑦[12][18][21][22][24][25][26][27][29][30][31][32][33][34][35][36][38][39]【意】维尔诺:《诸众的语法》,董必成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9494959696979798989999100100101101102101102102102103103页。

  ⑤量子力学(Quantum Mechanics):量子力学是在20世纪初由马克斯·普朗克、尼尔斯·玻尔、沃纳·海森堡、埃尔温·薛定谔、沃尔夫冈·泡利、路易·德布罗意、马克斯·玻恩、恩里科·费米、保罗·狄拉克、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康普顿等一大批物理学家共同创立的。量子力学的发展革命性地改变了人们对物质的结构及其相互作用的认识。量子力学是研究物质世界微观粒子运动规律的物理学分支,主要研究原子、分子、凝聚态物质,以及原子核和基本粒子的结构、性质的基础理论。它与相对论一起构成现代物理学的理论基础。

  ⑥Gestalt在德文中为外形、形态之义,动词Gestalt则有塑造、形成、构成的意思。格式塔心理学形成之后,Gestalt一词又逐步生成“完形”之义,并通指一种整体性的突现场境。格式塔心理学(gestalt psychology),又叫完形心理学,是西方现代心理学的主要学派之一。格式塔心理学诞生于德国,纳粹上台后在美国得到进一步发展。1912年,德国心理学家韦特海默(MWetheimer,18801934)在法兰克福大学做了似动现象(phi phenomenon)的实验研究,并发表了文章《移动知觉的实验研究》来描述这种现象。这一般被认为是格式塔心理学学派创立的标志。由于这个学派初期的主要研究是在柏林大学实验室内完成的,所以有时又被称为柏林学派。学派的代表人物除了韦特海默,还有他的学生和助手苛勒(WKohler,18871967)和考夫卡(KKoffka18861941)。在对gestalt的英译上,考夫卡采用了EB.铁钦纳(EBTitchener)对structure的译文“configuration”。

  ⑧【意】维尔诺:《诸众的语法》,董必成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95页。中译文有改动。Paolo Virno, A Grammar of the Multitude: For an Analysis of Contemporary Forms of LifeThe MIT Press, Cambridge2004p.76.

  ⑨奇异性(singularity):从数学角度来说,所谓奇异性就是指函数的不连续或导数不存在,表现出奇异性的点称为奇异点,而在物理上,把一个存在又不存在的点称为奇异点。

  ⑩参见拙著《技术义肢与数字延异——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的构境论解读》,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5章。

  11]【意】维尔诺:《诸众的语法》,董必成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95页。中译文有改动。Paolo Virno, A Grammar of the Multitude: For an Analysis of Contemporary Forms of LifeThe MIT Press, Cambridge2004p.75.

  13][14][15][16]【法】西蒙栋:《个体的起源》,载《社会批判理论纪事》第8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08210213209页。

  17]对跖点(antipodes,也称对趾点)是地球同一直径的两个端点。二者的经度相差180°;纬度值相等,而南北半球相反。

  19]【意】维尔诺:《诸众的语法》,董必成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97页。中译文有改动。Paolo Virno, A Grammar of the Multitude: For an Analysis of Contemporary Forms of LifeThe MIT Press, Cambridge2004p.77.

  20]参见拙著《物象化图景与事的世界观——广松涉哲学的构境论研究》,近期将出版。

  23]在我对马克思使用这一概念的词频统计研究中,作为人本主义权力话语关键词的Gattungswesen(类本质)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16次,到《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降至0次。参见拙著《回到马克思——经济学语境中的哲学话语》(第三版),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9页。

  28]【意】维尔诺:《诸众的语法》,董必成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99页。中译文有改动。依前面维尔诺在讨论第一人称“我”与无人称的“某人”的构境意向,此处的“one”应该译作“某人”,而非“一”。Paolo Virno, A Grammar of the Multitude: For an Analysis of Contemporary Forms of LifeThe MIT Press, Cambridge2004p.78.

  3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册),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18581页。

〔责任编辑:金  宁〕

 

 

 

The Special Multitude: Individuation and Pre-individual

Interpretation of Paulo Virnos A Grammar of the Multitude

Zhang Yibin

 

 

Abstract: The Multitudein the Post-Fordism, is no longer a separate and solipsistic atom in Hegels civil society, but the Manywhich retains and integrates all the individuation. In this sense, the way in which the Multitude exists and doesnt exist in the framework of industrial production and employment, is resulted from the process of social individuation in Post-Fordism Capitalism. And the essence of the individuation of Multitude, is rightly formed in the non-identification relation of pre-individual, namely in the collective of the multitude. Collective of the multitudeis Virnos prediction about the new democracy in the future. This is no longer the representative democracy of bourgeois politics, but the political existence of Multitude, which directly manifests as an individuation of the historical-social pre-individual.

Key words: Paulo VirnoA Grammar of the MultitudeGilbert Simondonindividuationpre-individual